第1章 前言   《庄子》是《老子》以降最重要的道家典籍,是传承和弘扬道家思想的第一经典。 《庄子》一书,内容丰富、博大精深,它涉及到伦理、哲学、人生、政治、科学、艺术诸多方面,而这些方面又是有机地结合成一个系统结构的,用庄子的观点说,都是统属于“道”的。也就是说,一部《庄子》不外为了说明一个“道”字。 庄子(约公元前369——前286年),名周,字子休,战国时宋国蒙(今河南商丘东北)人。他和梁惠王、齐宣王是同时代的人,而较孟子稍晚。他一生视仕途为草芥,除做过看管漆树园的小吏外,不追逐官禄,因而一生穷困潦倒,除讲学、著述之外,有时还靠钓鱼、打草鞋维持生活。住在“穷闾陋巷”,人瘦得“槁项黄馘”。 庄子是一位蔑视权贵、鄙视利禄,而追求个人自由的思想家。他尖刻、猛烈地抨击当时罪恶的社会。什么圣人、王公大人、圣王之法、仁义礼乐,都给他骂得痛快淋漓,他在文章中大声疾呼:“圣人生而大盗起。”他认为“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”,直接把矛头指向暴君。他生活的宋国,当时宋王偃“射天笞地”,荒淫无道,不得人心,庄子是深有体会的,所以他奋笔疾书,直抒胸怀。司马迁也说过,庄周“作《渔父》、《盗跖》,以诋讠比孔子之徒,以明老子之术。”(《史记·老子韩非列传》) 在《秋水》篇中,记述了庄子拒绝去楚国做官的事。楚威王派使者北上邀请庄子,答应给庄子高官厚禄。庄子在濮水边上钓鱼,他对使者说:我听说楚国有个神龟,死了3000年了,楚王把它珍藏在庙堂之上。就这个神龟来说,是愿意死后使它的骨甲得到重用,还是宁愿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土中爬着呢?我看它是愿意活着拖着尾巴在泥土中爬行。庄子婉言谢绝邀请,使者只好南归。庄子用久已死去的神龟被供奉比喻官爵受吹捧,在他看来,这不过是虚名而已,他宁可像活龟拖着尾巴在泥里爬,也不进入官场以示显赫,宁肯生活贫寒,钓鱼维生,也不追逐官禄,这是他对现实不满的超然态度。因此他愤世嫉俗,“终生不仕”。庄子一面鞭笞现实,一面同情劳苦人民。他在《达生》篇中,还记述了庄公为满足私欲,让东野稷拚命地表演赶车技术,而累坏了良马的故事,表达了对东野稷的同情。庄子还赞美过杀牛技术纯熟的庖丁、斫轮工匠、运斤成风的石匠、制锯的梓庆,这些说明庄子和下层劳动人民思想感情的接近。 《庄子》一书,汉代流传的古本,为10余万言,52篇,内篇7,外篇28,杂篇14,解说3。到晋时,经郭象删定并加以注释的33篇,其中内篇7篇,外篇15篇,杂篇11篇。这些是不是都是庄子的著作,历来有争论。大多数论者认为,《庄子》一书是庄子及其学派的论文汇编。后人注解《庄子》很多,通行本有晋郭象注、清末王先谦《庄子集解》、郭庆藩《庄子集释》等。 《庄子》既是一个学派的著作汇编,那么其思想内容是不会纯一的,但其主体思想,毕竟是庄周的思想,其理论主要是庄周的理论。庄子的哲学,庄子思想的核心,都在一个“道”字上。庄子继承和发展老子“道法自然”的观点,强调事物的自生自化,否认有神的主宰。所谓“道”,是天地阴阳之间共同的东西。道字在《庄子》中出现过362次,作为道家之道在《庄子》中是什么意思呢?《大宗师》篇描述说:“夫道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;可传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见;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;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;…….”在庄子看来,道是客观存在的,但其本质是虚无的。他承认物质是运动变化的,如一年的春夏秋冬,“春夏先,秋冬后,四时之序也。”(《天道》)他也认为事物可以向相反的方面转化,他说:“安危相易,祸福相生。”“穷则反”(《则阳》)。可见,庄子具有朴素的辩证法。他还承认事物矛盾的特殊性。他在《至乐》篇中,讲了一个用待人的方法去养鸟的故事:鲁国国君十分喜欢养鸟,有一次,他得到一只羽毛十分美丽的小鸟,不敢把鸟放在露天的花园里,而把它迎进庙堂,派人献酒送肉,又命令乐工奏乐曲,搞得鸟儿晕头转向,不吃不喝,第三天就死在笼里。 但是,庄子却过分抬高了无形的道,贬低了现实的感性世界,他认为生命不过是暂时的存在,是无足轻重的。他认为道是“先天地生”的,是无界限差别的,而后来发展到主张齐物我、齐是非、齐大小、齐生死、齐贵贱,幻想一种“天地与我并生,万物与我为一”的主观精神境界,安时处顺,逍遥自得。这使庄子原先包含着朴素辩证法因素的思想,走向了相对主义和宿命论。 庄子在政治上是主张“无为而治”的,他认为,帝王要“以无为常”,“帝王无为而天下功”(《天道》)。在庄子看来,为人处世应是不偏不倚的,不去伤害别人,也不施舍,不与人争财物,自食其力。因此他主张遵循“中道”,这样可以保身,可以舍生,可以养亲,可以终年。他劝人们“顺其自然”,不要以好恶损伤天性,应听任自然变化。“顺其自然”反映了庄子自我解脱的内心世界。他从厌世思想出发,发展到“以死为至乐”,在庄子看来,人类的产生是道的物化,而每个人的生老病死也是道的物化。所以,他妻子死的时候,认为妻子的死是安然睡在天地这个大房子里,得到了宁静,他不但没有痛哭流涕,竟“鼓盆而歌”(《至乐》)。他自己临终前,也反对弟子厚葬,他说,要与天地为棺木郭,以日月为连璧,以星辰为珠玑。总之,以万物为赍送。 道是自然之道,人性是人自然之性,无为而治是任民之自然而治,艺术是主观自然与客观自然相结合的产物。可以这样说,一部《庄子》基本可用“自然”二字概括。《庄子》一书的作者,用以表述“自然”这一概念的,大都是个“天”字,或者“天地之道”等。 《庄子》,自古以来就是文人学士感兴趣的一本书,它不但涉及哲学、人伦、政治,而且谈论美学、艺术、语言、生物、养生等方面。闻一多和郭沫若都认为中国的艺术导源于庄子,一部中国文学史几乎都是在它的影响下产生了。在美学家眼里,多以为庄子开辟了有别于儒家的美学系列,对中国的艺术影响深远。在语言学者看来,庄子是一位语言大师。《庄子》语言之丰富生动,在先秦诸子著作中是无以伦比的,他第一次提出了寓言、小说的概念,创造了近200个寓言故事,开创了以虚构的手法反映现实和表现理想,被称为“诙谐小说之祖”。在气功师眼里,认为气功中的踵息法、缘督以为经皆源于《庄子》。 在今天,《庄子》不仅在国内,而且在国际文化界亦引起了普遍的关注,这是值得我们中华民族自豪的!当然我们在阅读研究《庄子》时,必需看到他思想中有积极和消极的两个方面。如它破坏偶像,要求个性解放,这是进步的要求,是积极的一面;它的虚无主义的东西是消极的一面。 (本章完) 第2章 内篇 逍遥游第一   北冥有鱼,其名为鲲。鲲之大,不知几千里也。化而为鸟,其名为鹏。鹏之背,不知其几千里也。怒而飞,其翼若垂天之云。是鸟也,海运则将徙于南冥。南冥者,天池也。 《齐谐》者,志怪者也。《谐》之言曰:“鹏之徙于南冥也,水击三千里。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,去以六月息也。”野马也,尘埃也,生物以息相吹也。天之苍苍,其正色耶?其远而无所及邪?其视下也,亦若是则已矣。 且夫水之积也不厚,其负大舟也无力。覆杯水于坳堂之上,则芥为之舟。置杯焉则胶,水浅而舟大也。风之积也不厚,则其负大翼也无力。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,而后乃今培风。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,而后乃今将图南。 蜩与学鸠笑之曰:“我决起而飞,抢榆枋。时则不至而控于地而已矣,奚以九万里而南为?”适莽苍者,三意冫食而反,腹犹果然。适百里者,宿舂粮;适千里者,三月聚粮。之二虫又何知!小知不及大知,小年不及大年。奚以知其然也?朝菌不知晦朔,蟪蛄不知春秋,此小年也。楚之南,有冥灵者,以五百岁为春,五百岁为秋。上古有大椿者,以八千岁为春,八千岁为秋。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,众人匹之,不亦悲乎! 汤之问棘也是已!穷发之北,有冥海者,天池也。有鱼焉,其广数千里,未有知其修者,其名为鲲。有鸟焉,其名为鹏,背若太山,翼若垂天之云,抟扶摇羊角而上九万里。决云气,负青天,然后图南,且适南冥也。斥安鸟笑之曰:“彼且奚适也?我腾跃而上,不过数仞而下,翱翔蓬蒿之间,此亦飞之至也,而彼且奚适也?”此大小之辩也。 故夫知效一官、行比一乡、德合一君而征一国者,其自视也,亦若此矣。而宋荣子犹然笑之。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,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,定乎内外之分,辩乎荣辱之境,斯已矣。彼其于世,未数数然也。虽然,犹有未树也。 夫列子御风而行,泠然善也,旬有五日而后反。彼于致福者,未数数然也。此虽免乎行,犹有所待者也。若夫乘天地之正,而御六气之辩,以游无穷者,彼且恶乎待哉?故曰:至人无己,神人无功,圣人无名。 尧让天下于许由,曰:“日月出矣,而爝火不息。其于光也,不亦难乎?时雨降矣,而犹浸灌,其于泽也,不亦劳乎?夫子立而天下治,而我犹尸之,吾自视缺然。请致天下。”许由曰:“子治天下,天下既已治也,而我犹代子,吾将为名乎?名者,实之宾也,我将为宾乎?鹪鹩巢于深林,不过一枝;偃鼠饮河,不过满腹。归休乎君,予无所用天下为!庖人虽不治庖,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。” 肩吾问于连叔曰:“吾闻言于接舆,大而无当,往而不反。吾惊怖其言,犹河汉而无极也,大有径庭,不近人情焉。”连叔曰:“其言谓何哉?” 曰:‘藐姑射之山,有神人居焉。肌肤若冰雪,淖约若处子。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。乘云气,御飞龙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其神凝,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。’吾以是狂而不信也。连叔曰:“然。瞽者无以与乎文章之观,聋者无以与乎钟鼓之声。岂唯形骸有聋盲哉?夫知亦有之。是其言也,犹时女也。之人也,之德也,将磅礴万物以为一,世蕲乎乱,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?之人也,物莫之伤,大浸稽天而不溺,大旱金石流、土山焦而不热。是其尘垢秕糠,将犹陶铸尧、舜者也,孰肯以物为事?” 宋人资章甫而适越。越人断发文身,无所用之。 尧治天下之民,平海内之政。往见四子藐姑射之山,汾水之阳,纚然丧其天下焉。 惠子谓庄子曰:“魏王贻我大瓠之种,我树之成而实五石。以盛水浆,其坚不能自举也,剖之以为瓢,则瓠落无所容。非不口号然大也,吾为其无用而掊之。” 庄子曰:“夫子固拙于用大矣!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,世世以?遉薦为事。客闻之,请买其方百金。聚族而谋曰:‘我世世为?遉薦,不过数金。今一朝而鬻技百金,请与之。’客得之,以说吴王。越有难,吴王使之将。冬,与越人战,大败越人,裂地而封之。能不龟手一也,或以封,或不免于?遉纟光,则所用之异也。今子有五石之瓠,何不虑以为大樽而浮乎江湖,而忧其瓠落无所容?则夫子犹有蓬之心也夫!” 惠子谓庄子曰:“吾有大树,人谓之樗。其大本臃肿而不中绳墨;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。立之途,匠者不顾。今子之言,大而无用,众所同去也。”庄子曰:“子独不见狸牲乎?卑身而伏,以候敖者;东西跳梁,不避高下;中于机辟,死于罔罟。今夫阨牛,其大若垂天之云。此能为大矣,而不能执鼠。今子有大树,患其无用,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,广莫之野,彷徨乎无为其侧,逍遥乎寝卧之下?不夭斤斧,物无害者,无所可用,安所困苦哉!” (本章完) 第3章 内篇 齐物论第二   南郭子綦隐机而坐,仰天而嘘,羂焉似丧其耦。颜成子游立伺乎前,曰:“何居乎?形固可使同槁木,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?今之隐机者,非昔之隐机者也?”子綦曰:“偃,不亦善乎,而问之也!今者吾丧我,汝知之乎?女闻人籁而未闻地籁,女闻地籁而未闻天籁夫!” 子游曰:“敢问其方。” 子綦曰:“夫大块噫气,其名为风。是唯无作;作则万窍怒口号。而独不闻之??乎?山林之畏佳,大木百围之窍穴,似鼻、似口、似耳、似、似圈、似臼,似洼者,似污者。激者、錧者、叱者、吸者、叫者、言豪者、祊者、咬者。前者唱于,而随者唱喁。泠风则小和,飘风则大和,厉风济则众窍为虚。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?” 子游曰:“地籁则众窍是已,人籁则比竹是已。敢问天籁?” 子綦曰:“夫吹万不同,而使其自己也。咸其自取,怒者其谁邪?” 大知闲闲,小知间间。大言炎炎,小言詹詹。其梦也,魂交,其觉也,形开。与接为扌勾,日以心斗。缦者、窖者、密者;小恐惴惴,大恐缦缦。其发若机栝,其司是非之谓也。其留如诅盟,其守胜之谓也。其杀若秋冬,以言其日消也。其溺之所为之,不可使复之也。其厌也如缄,以言其老洫也。近死之心,莫使复阳也。喜怒哀乐,虑叹变热,姚佚启态。乐出虚,蒸成菌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莫知其萌。已乎,已乎!旦暮得此,其所由以生乎! 非彼无我,非我无所取。是亦近矣,而不知其所为使。若有真宰,而特不得其臮。可行己信,而不见其形,有情而无形。 百骸、九窍、六藏,赅而存焉,吾谁与为亲?汝皆说之乎?其有私焉?如是皆有为臣妾乎?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?其有真君存焉?如求得其情与不得,无益损乎其真。 一受其成形,不亡以待尽。与物相刃相靡,其行尽如驰,而莫之能止,不亦悲乎!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,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,可不哀邪!人谓之不死,奚益?其心与之然,可不谓大哀乎!人之生也,固若是芒乎?其我独芒,而人亦有不芒者乎? 夫随其成心而师之,谁独且无师乎?奚必知代而心自取者有之?愚者与有焉。未成乎心而有是非,是今日适越而昔至也。是以无有为有,虽有神禹且不能知,吾独且奈何哉! 夫言非吹也,言者有言,其所言特未定也。果有言邪?其未尝有言邪?其以为异于鱱音,亦有辩乎?其无辩乎? 道恶乎隐而有真伪?言恶乎隐而有是非?道恶乎往而不存?言恶乎存而不可?道隐于小成,言隐于荣华。故有儒、墨之是非,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。欲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,则莫若以明。 物无非彼,物无非是。自彼则不见,自知则知之。故曰:彼出于是,是亦因彼,彼是方生之说也。虽然,方生方死,方死方生。方可方不可,方不可方可。因是因非,因非因是。是以圣人不由而照之于天,亦因是也。是亦彼也,彼亦是也。彼亦一是非,此亦一是非,果且有彼是乎哉?果且无彼是乎哉?彼是莫得其偶,谓之道枢。枢始得其环中,以应无穷。是亦一无穷,非亦一无穷也。故曰:莫若以明。以指喻指之非指,不若以非指喻指之非指也;以马喻马之非马,不若以非马喻马之非马也。天地一指也,万物一马也。 可乎可,不可乎不可。道行之而成,物谓之而然。恶乎然?然于然。恶乎不然?不然于不然。物固有所然,物固有所可。无物不然,无物不可。故为是举莛与楹,厉与西施,恢忄危費怪,道通为一。其分也,成也。其成也,毁也。凡物无成与毁,复通为一。唯达者知通为一,为是不用而寓诸庸。庸也者,用也。用也者,通也;通也者,得也。适得而后(已)(矣)。因是已,已而不知其然,谓之道。 劳神明为一而不知其同也,谓之朝三。何谓朝三?狙公赋茅,曰:“朝三而暮四。”众狙皆怒。曰:“然则朝四而暮三。”众狙皆悦。名实未亏而喜怒为用,亦因是也。是以圣人和之以是非,而休乎天钧,是之谓两行。 古之人,其知有所至矣。恶乎至?有以为未始有物者,至矣,尽矣,不可以加矣。其次以为有物矣,而未始有封也。其次以为有封焉,而未始有是非也。是非之彰也,道之所以亏也。道之所以亏,爱之所以成。果且有成与亏乎哉?果且无成与亏乎哉?有成与亏,故昭氏之鼓琴也。无成与亏,故昭氏之不鼓琴也;昭文之鼓琴也;师旷之枝策也;惠子之据梧也,三子之知几乎皆其盛者也,故载之末年。唯其好之也以异于彼,其好之也欲以明之。彼非所明而明之,故以坚白之昧终。而其子又以文之纶终,终身无成。若是而可谓成乎?物与我无成也。是故,滑疑之耀,圣人之所图也。为是不用而寓诸庸,此之谓以明。 今且有言于此,不知其与是类乎,其与是不类乎?类与不类,相与为类,则与彼无以异矣。虽然,请尝言之。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始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也者。有有也者,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无也者,有未始有夫未始有无也者。俄而有无矣,而未知有无之果孰有孰无也。今我则已有谓矣,而未知吾所谓之其果有谓乎,其果无谓乎? 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,而太山为小。莫寿于殇子,而彭祖为夭。天与我并生,而万物与我为一。既已为一矣,且得有言乎?既已谓之一矣,且得无言乎?一与言为二,二与一为三,自此以往,巧历不能得,而况其凡乎?故自无适有,以至于三,而况自有适有乎?无适焉,因是已! 夫道未始有封,言未始有常,为是而有畛也。请言其畛。有左、有右、有伦、有义、有辩、有竟、有争,此之谓八德。六合之外,圣人存而不论。六合之内,圣人论而不议。《春秋》经世先王之志,圣人议而不辩。故分也者,有不分也。辩也者,有不辩也。曰:“何也?”“圣人怀之,众人辩之,以相示也。故曰:辩也者,有不见也。” 夫大道不称,大辩不言,大仁不仁,大廉不口兼,大勇不忮。道昭而不道,言辩而不及,仁常而不成,廉清而不信,勇忮而不成。五者园而几向方矣!故知止其所不知,至矣。孰知不言之辩,不道之道?若有能知,此人谓天府。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,而不知其所由来,此之谓葆光。 故昔者尧问于舜曰:“我欲伐宗、脍、胥敖,南面而不释然。其何故也?”舜曰:“夫三子者,犹存乎蓬艾之间。若不释然,何哉?昔者十日并出,万物皆照,而况德之进乎日者乎?” 啮缺问乎王倪,曰:“子知物之所同是乎?” 曰:“吾恶乎知之?”“子知子之所不知邪?” 曰:“吾恶乎知之?”“然则物无知邪?” 曰:“吾恶乎知之?虽然,尝试言之。庸讵知吾所谓知之非不知邪?庸讵知吾所谓不知之非知邪?且吾尝试问乎汝。民湿寝,则腰疾偏死,鳅然乎哉?木处,则惴眎恂惧,?猴然乎哉?三者孰知正处?民食刍豢,麋鹿食荐,虫即蛆甘带,鸱鸦耆鼠,四者孰知正味??蕕狙以为雌,麋与鹿交,鳅与鱼游。毛嫱、丽姬,人之搜美也。鱼见之深入,鸟见之高飞,麋鹿见之决骤,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?自我观之,仁义之端,是非之途,樊然肴殳乱,吾恶能知其辩?” 啮缺曰:“子不知利害,则至人固不知利害乎?” 王倪曰:“至人神矣!大泽焚而不能热;河汉冱而不能寒;疾雷破山、飘风振海而不能惊。若然者,乘云气骑日月,而游乎四海之外。生死无变乎己,而况利害之端乎!” 瞿鹊子问乎长梧子曰:“吾闻诸夫子:圣人不从事于务,不就利,不违害,不喜求,不缘道,无谓有谓,有谓无谓,而游乎尘垢之外。夫子以为孟浪之言,而我以为妙道之行也。吾子以为奚若?” 长梧子曰:“是黄帝之所以听荧也,而丘也何足以知之?且汝亦大早计,见卵而求时夜,见弹而求炙。予尝为汝妄言之,女亦为汝妄听之。奚旁日月、挟宇宙,为其?合,置其滑氵昏,以隶相尊?众人役役,圣人愚筶,参万岁而一成纯。万物尽然,而以是相蕴。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?予恶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?丽之姬,艾封人之子也。晋国之始得之也,涕泣沾襟。及其至于王所,与王同筐床,食刍豢,而后悔其泣也。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? 梦饮酒者,旦而哭泣。梦哭泣者,旦而田猎。方其梦也,不知其梦也。梦之中又占战梦焉,觉而后知其梦也。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,而愚者自以为觉,窃窃然知之。君乎!牧乎!固哉!丘也与梦皆梦也,予谓女梦亦梦也。是其言也,其名为吊诡。万世之后而遇一大圣,知其解者,是旦暮遇之也。 既使我与若辩矣,若胜我,我不若胜,若果是也?我果非也邪?我胜若,若不吾胜,我果是也?而果非也邪?其或是也?其或非也邪?其俱是也?其俱非也邪?我与若不能相知也,则人固受其黑甚门音,吾谁使正之?使同乎若者正之,既与若同矣,恶能正之?使同乎我者正之,既同乎我矣,恶能正之?使异乎我与若者正之,既异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?使同乎我与若者正之,既同乎我与若矣,恶能正之?然则我与若、与人俱不能相知也,而待彼也哉? “何谓和之以天倪?”曰:“是不是,然不然。是若果是也,则是之异乎不是也亦无辩;然若果然也,则然之异乎不然也亦无辩。化声之相待,若其不相待。和之以天倪,因之以曼衍,所以穷年也。忘年忘义,振于无竟,故寓诸无竟。” 罔两问景曰:“曩子行,今子止。曩子坐,今子起。何其无特操与?”景曰:“吾有待而然者邪?吾所待又有待而然邪?吾待蛇苉、蜩翼邪?恶识所以然?恶识所以不然?” 昔者,庄周梦为胡蝶,栩栩然胡蝶也。(自喻适志与)不知周也。俄然觉,则蘧蘧然周也。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?胡蝶之梦为周与?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。此之谓物化。 (本章完) 第4章 内篇 养生主第三   吾生也有涯,而知也无涯,以有涯随无涯,殆矣!已而为知者,殆而已矣!为善无近名,为恶无近刑,缘督以为经,可以保身;可以全生;可以养亲;可以尽年。 庖丁为文惠王解牛。手之所触,肩之所倚,足之所履,膝之所?,砉然响然。奏刀靮然,莫不中音。合于桑林之舞,乃中经首之会。 文惠君曰:“砈,善哉!技盖至此乎?” 庖丁释刀对曰:“臣之所好者,道也,进乎技矣。始臣解牛之时,所见无非牛者。三年之后,未尝见全牛也。方今之时,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,官知止而神欲行。依乎天理,批大?,导大鋂,因其固然。技经肯綮之未尝,而况大车瓜乎!良庖岁更刀,割也。族庖月更刀,折也。今臣之刀,十九年矣。所解数千牛矣,而刀刃若新发于硎。彼节者有间,而刀刃者无厚。以无厚入有间,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,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。虽然,每至于族,吾见其难为,怵然为戒,视为止,行为迟,动刀甚微,錪然已解,如土委地。提刀而立,为之四顾,为之踌躇满志,善刀而藏之。”文惠君曰:“善哉!吾闻庖丁之言,得养生焉。” 公文轩见而惊曰:“是何人也?恶乎介也?天与,其人与?”曰:“天也,非人也。天之生是使独也,人之貌有与也。以是知其天也,非人也。” 泽雉十步一啄,百步一饮,不蕲畜于樊中。神虽王,不善也。 老聃死,秦失吊之,三号而出。弟子曰:“非夫子之友邪?”曰:“然。”“然则,吊焉若此,可乎?”曰:“然。”始也吾以为其人也,而今非也。向吾入而吊焉,有老者哭之,如哭其子。少者哭之,如哭其母。彼其所以会之,比有不蕲言而言,不蕲哭而哭者。是遁天倍情,忘其所受,古者谓之遁天之刑。适来,夫子时也。适去,夫子顺也。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,古者谓是帝之县解。” 指穷于为薪,火传也,不知其尽也。 (本章完) 第5章 内篇 人间世第四   颜回见仲尼,请行。曰:“奚之?”曰:“将之卫。”曰:“奚为焉?”曰:“回闻卫君,其年壮,其行独。轻用其国,而不见其过,轻用民死,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,民其无如矣!回闻之夫子曰:‘治国去之,乱国就之。医门多疾。’愿以所闻思其则,庶几其国有瘳乎!” 仲尼曰:“砈,若殆往而刑耳。夫道不欲杂,杂则多,多则扰,扰则忧,忧而不救。古之至人,先存诸已而后存诸人。所存于己者未定,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?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所为出乎哉?德荡乎名,知出乎争。名也者,相轧也。知也者,争之器也。二者凶器,非所以尽行也。且德厚信筙,未达人气。名闻不争,未达人心。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,是以人恶有其美也,命之曰:灾人。灾人者,人必反灾之。若殆为人灾夫!且苟为悦贤而不肖,恶用而求有以异?若唯无诏,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。而目将荧之,而色将平之,口将营之,容将行之,心且成之。是以火救火,以水救水,名之曰益多。顺始无穷,若殆以不信厚言,必死于暴人之前矣!。” “且昔者桀杀关龙逢,纣杀王子比干,是皆修其身,以下伛拊人之民,以下拂其上也。故其君因其修以挤之,是好名者也。昔者,尧攻丛枝、胥敖,禹攻有扈,国为虚厉,身为刑戮。其用兵不止,其求实无已,是皆求名实者也,而独不闻之乎?名实者,圣人之所不能胜也,而况若乎!虽然,必有以也,尝以语我来。” 颜回曰:“端而虚,勉而一,则可乎?” 曰:“恶!恶可?夫以阳为充孔扬,采色不定,常人之不违,因案人之所感,以求容与其心,名之曰日渐之德不成,而况大德乎!将而不化,外合而内不訾,其庸讵可乎?” “然则我内直而外曲,成而上比。内直者,与天为徒。与天为徒者,知天子与己,皆天之所子,而独以己言,蕲乎而人善之,蕲乎而人不善之邪?若然者,人谓之童子,是之谓,与天为徒。外曲者,与人为徒也。擎跽曲拳,人臣之礼也。人皆为之,吾敢不为邪?为人之所为者,人亦无疵焉,是之谓,与人为徒。成而上比者,与古为徒。其言虽教,谪之实也。古之有也,非吾有也。若然者,虽直而不病,是之谓,与古为徒。若是则可乎?” 仲尼曰:“恶!恶可!大多政,法而不谍,虽固亦无罪。虽然,止是耳矣。夫胡可以及化!犹师心者也。” 颜回曰:“吾无以进矣,敢问其方。” 仲尼曰:“斋,吾将语若!有心而为之,其易邪?易之者,嗥天不宜。” 颜回曰:“回之家贫,唯不饮酒、不茹荤者数月矣。如此,则可以为斋乎?” 曰:“是祭祀之斋,非心斋也。” 回曰:“敢问心斋?” 仲尼曰:“若一志,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,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。听止于耳,心止于符。气也者,虚而待物者也。唯道集虚。虚者,心斋也。” 颜回曰:“回未始得使,实自回也。得使之也,未始有回也,可谓虚乎?” 夫子曰:“尽矣。吾语若!若能入游其樊而无感其名,入则鸣,不入则止。无门无毒,一宅而寓于不得已,则几矣。决迹易,无行地难。为人使易以伪,为天使难以伪。闻以有翼飞者矣,未闻以无翼飞者也。闻以有知知者矣,未闻以无知知者也。瞻彼阕者,虚室生白,吉祥止止。夫且不止,是之谓坐驰。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,鬼神将来舍,而况人乎?是万物之化也,禹舜之所纽也,伏羲几蘧之所行终,而况散焉者乎?” 叶公子高将使于齐,问于仲尼曰:“王使诸梁也甚重。齐之待使者,盖将甚敬而不急。匹夫犹未可动,而况诸侯乎?吾甚眎之。子常语诸梁也曰:‘凡事若小若大,寡不道以欢成。事若不成,则必有人道之患。事若成,则必有阴阳之患。若成若不成而无后患者,唯有德者能之。’吾食也,执粗而不臧,爨无欲清之人。今朝受命而夕饮冰,我其内热与?吾未至乎事之情,而既有阴阳之患矣。事若不成,必有人道之患,是两也。为人臣者,不足以任之,子其有语我来!” 仲尼曰:“天下大戒二:其一,命也。其一,义也。子之爱亲,命也,不可解于心。臣之事君,义也,无适而非君也,无所逃乎天地之间。是之谓大戒。是以夫事其亲者,不择地而安之,孝之至也。夫事其君者,不择事而安之,忠之盛也。自事其心者,哀乐不易施乎前,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德之至也。为人臣子者,固有所不得已。行事之情而忘其身,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?夫子其行可矣!丘请复以所闻: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,远则必忠之以言,言必或传之。夫传两喜、两怒必多溢恶之言。凡溢之类妄,妄则其信之也莫,莫则传言者殃。故《法言》曰:‘传其常情,无传其溢言,则几乎全。’且以巧斗力者,始乎阳,常卒乎阴,泰至多奇巧。以礼饮酒者,始乎治,常卒乎乱,泰至则多奇乐。凡事亦然,始乎谅,常卒乎鄙。其作始也简,其将毕也必巨。 言者,风波也。行者,实丧也。夫风波易以动,实丧易以危。故忿设无由,巧言偏辞。兽死不择音,气息絈然,于是并生心厉。核大至,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,而不知其所以然也。苟为不知其然也,孰知其所终?故《法言》曰:‘无迁令,无劝成。过度,益也。’迁令、劝成,殆事。美成在久,恶成不及改,可不慎与! 且夫乘物以游心,托不得已以养中,至矣!何作为报也?莫若为致命。此其难者。” 颜阖将傅卫灵公太子,而问于蘧伯玉曰:“有人于此,其德天杀。与之为无方,则危吾国。与之为有方,则危吾身。其知适足以知人之过,而不知其所以过。若然者,吾奈之何?” 蘧伯玉曰:“善哉,问乎!戒之,慎之,正汝身也哉!形莫若就,心莫若和。虽然,之二者有患。就不欲入,和不欲出。形就而入,且为颠为灭,为崩为蹶。心和而出,且为声为名,为妖为。彼且为婴儿,亦与之为婴儿。彼且为无町畦,亦与之为无町畦。彼且为无崖,亦与之为无崖。达之,入于无疵。” “汝不知夫螳螂乎?怒其臂以挡车辙,不知其不胜任也,是其才之美者也。戒之,慎之,积伐而美者以犯之,几矣!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?不敢以生物与之,为其杀心之之怒也;不敢以全物与之,为其决之之怒也。时其饥饱,达其怒心。虎之与人异类,而媚养己者,顺也。故其杀者,逆也。 夫爱马者,以筐盛矢,以?盛溺。适有蚊虻仆缘,而拊之不时,则缺衔毁首碎胸。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,可不慎邪!” 匠人之齐,至于曲辕,见栎社树。其大,蔽数千牛,薭之百围。其高,临山十仞而后有枝,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。观者如市,匠伯不顾,遂行不辍。弟子厌观之,走近匠石,曰:“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,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。先生不肯视,行不辍,何邪?” 曰:“已矣,勿言之矣!散木也,以为舟则沉;以为棺睳则速腐;以为器则速毁;以为门户则液賩;以为柱则蠹,是不材之木也。无所可用,故能若是之寿。” 匠石归,栎社见梦曰:“女将恶乎比予哉?若将比予于文木邪?夫籸梨桔柚,果?之属,实熟则剥,剥则辱。大枝折,小枝泄。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,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,自掊击世俗者也。物莫不若是。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!几死,乃今得之,为予大用。使予也而有用,且得有此大也邪?且得也若与予也皆物也,奈何哉其相物也?而几死之散人,又恶知散木?” 匠石觉而诊其梦。弟子曰:“趣而无用,则为社何邪?” 曰:“密!若无言,彼亦直寄焉,以为不知己而诟厉也。不为社者,且几有剪乎?且也彼其所保与众异,而以义喻之,不亦远乎?” 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,见大木焉有异。结驷千乘,隐,将芘其所?。子綦曰:“此何木也哉!此必有异材夫?”仰而视其细枝,则拳曲可以为栋梁。俯而视其大根,则轴解而不可以为棺木郭。口舌其叶,则口烂而为之伤。嗅之,则使人狂酲三日而不已。子綦曰:“此果不材之木也,以至于此其大也。嗟夫!神人以此不材。” 宋有荆氏者,宜楸柏桑。其拱把而上者,求狙猴之禝者斩之。三围四围,求高名之丽者斩之。七围八围,贵人富商之家求?傍者斩之。故未始其天年而中道夭于斧斤,此材之患也。故解之以牛之白颡者,与豚之亢鼻者,与人有痔病者,不可以适河。此皆巫祝以知之矣,所以为不祥也。此乃神人之所以为大祥也。 支离疏者,颐隐于脐,肩高于顶,会撮指天,五管在上,两髀为胁。挫缄治纟解,足以糊口。鼓播精,足以食十人。上征武士,则支离攘臂,游于其间。上有大役,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。上与病者粟,则受三钟与十束薪。夫支离其形者,犹足以养身,终其天年,又况支离其德者乎! 孔子适楚,楚狂接舆游于其门,曰: “凤兮凤兮,何如德之衰也! 来世不可待,往世不可追也! 天下有道,圣人成焉;天下无道,圣人生焉! 方今之时,仅免刑焉! 福轻乎羽,莫之知载。祸重乎地,莫之知避。 已乎,已乎!临人以德。 殆乎,殆乎!画地而趋。 迷阳迷阳,无伤我行。 吾行?曲,无伤吾足。” 山木,自寇也。膏火,自煎也。桂可食,故伐之。漆可用,故割之。人皆知有用之用,而莫知无用之用也。 (本章完) 第6章 内篇 德充符第五   鲁有兀者王骀,从之游者与仲尼相若。常季问于仲尼,曰:“王骀,兀者也。从之游者,与夫子中分鲁。立不教,坐不议,虚而往,实而归。固有不信之教,无形而心成者邪?是何人也?” 仲尼曰:“夫子,圣人也。丘也直后未往耳!丘将以为师,而况不若丘者乎?奚假鲁国,丘将引天下而从之!” 常季曰:“彼兀者也,而王先生,其与庸亦远矣,若然者,其用心也,独若之何?” 仲尼曰:“生死亦大矣,而不得与之变。虽天地覆坠,亦将不与之遗。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,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。” 常季曰:“何谓也?” 仲尼曰:“自其异者视之,肝胆楚越也。自其同者视之,万物皆一也。若然者,且不知耳目之所宜,而游心乎德之和。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,视丧其足犹遗土也。” 常季曰:“彼为己,以其知得其心,以其心得其常心。物何为最之哉?” 仲尼曰:“人莫鉴于流水,而鉴于止水,唯止能止众止。受命于地,唯松柏独也正,在冬夏青青。受命于天,唯尧、舜独也正,在万物之首。幸能正生,以正众生。夫保始之征,不惧之实,勇士一人,雄入于九军。将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犹若是,而况官天地、府万物、直寓六骸、象耳目、一知之所知而心未尝死者乎?彼且择日而登假,人则从是也。彼且何肯一物为事乎!” 申徒嘉,兀者也,而与郑子产同师于伯昏无人。子产谓申徒嘉曰;“我先出,则子止,子先出,则我止。”明其日,又与合堂同席而坐。子产谓申徒嘉曰:“我先出,则子止,子先出,则我止。今将我出,子可以止乎?其未邪?且子见执政而不违,子齐执政乎?” 申徒嘉曰:“先生之门,固有执政如此哉?子而说子之执政而后人者也。闻之曰:‘鉴明,则尘垢不止,止则不明也。久与贤人则无过。’今子之所取大者,先生也,而犹出言若是,不亦过乎?” 子产曰:“子与若是矣,犹与尧争善。计子之德,不足以自反邪?” 申徒嘉曰:“自状其过,以不当亡者众。不状其过,以不当存者寡。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,唯有德者能之,游于羿之毂中。中央者,中地也。然而不中者,命也。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者多矣,我怫然而怒,而适先生之所,则废然而反。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?吾之自寤邪?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,而未尝知吾兀者也。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,而索我于形骸之外,不亦过乎?” 子产蹴然改容曰:“子无乃称!” 鲁有兀者叔山无践,踵见仲尼。仲尼曰:“子不谨,前既犯患若是矣。虽今来,何及矣?”无趾曰:“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,吾以亡足。今吾来也,犹有尊足者存,吾是以务全之地。夫天无不覆,地无不载。吾以夫子为天地,安知夫子之犹若是也!” 孔子曰:“丘则陋矣!夫子胡不入乎?请讲以所闻。”无趾出。孔子曰:“弟子勉之!夫无趾,兀者也。犹务学以补前行之恶,而况全德之人乎!” 无趾语老聃曰:“孔丘之于至人,其未也邪?彼何宾宾以学子为?彼且蕲以讠叔诡幻怪之名闻,不知至人之以是为己桎梏邪?” 老聃曰:“胡不直使彼以生死为一条,一可不可为一贯者,解其桎梏,其可乎?” 无趾曰:“天刑之,安可解!” 鲁哀公问于仲尼,曰:“卫有恶人焉,曰哀骀它。丈夫与之处者,思之不能去也。妇人见之,请于父母,曰:‘与为人妻,宁为夫子妾’者,十数而未止也。未尝有闻其唱者也,常和人而已矣。无君人之位,以济乎人之死,无聚禄以望人之腹,又以恶骇天下,和而不唱,知不出乎四域,且而雌雄合于前,是必有异乎人者也。寡人召而观之,果以恶骇天下。与寡人处,不至以月数,而寡人有意乎其为后人也;不至乎期年,而寡人信之。国无宰,寡人传国焉。闷然而后应,泛而若辞。寡人丑乎,卒授之国。无几何也,去寡人而行。寡人恤焉,若有亡也,若无与乐是国也。是何人者也?” 仲尼曰:“丘也尝使于楚矣,适见犭屯子食于其母者。少焉目旬若,皆弃之而走。不见己焉尔,不得类焉尔。所爱其母者,非爱其形者也。战而死者,其人之葬也不以謔资。刖者之屦,无为爱之。皆无其本矣。为天子之诸御,不爪剪,不穿耳,取妻者止于外,不得复使。形全犹足以为尔,而况全德之人乎?今哀骀它未言而信,无功而亲。使人授己国,唯恐其不授也,是以才全而德不形者也。” 哀公曰:“何谓才全?” 仲尼曰:“死生、存亡、穷达、贫富、贤与不肖、毁誉、饥渴、寒暑,是事之变,命之行也。日夜相代乎前,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。故不足以滑和,不可入于灵府。使之和豫,通而不失于兑;使日夜无?,而与物为春,是接而生时于心者也。是之谓才全。” “何谓德不形?” 曰:“平者,水停之盛也。其可以为法也,内保之而外不荡也。德者,成和之修也。得不形者,物不能离也。” 哀公异日以告闵子曰:“始也,吾以南面而君天下,执民之纪而忧其死,吾自以为至通矣。今,吾闻至人之言,恐吾无其实,轻用吾身而亡其国。吾与孔丘非君臣也,德友而已矣!” ??支离无盇说灵公,灵公说之,而视全人——其月豆肩肩。瓮央瓦大瘿说齐桓公,桓公说之,而视全人——其月豆肩肩。故,德有所长而形有所亡。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,此之谓诚忘。 故圣人有所游,而知为孽,约为胶,德为接,工为商。圣人不谋,恶用知?不亚斤,恶用胶?无丧,恶用德?不货,恶用商?四者,天鬻也。天鬻者,天食也。既受食于天,又恶用人!有人之形,无人之情。有人之形,故群于人。无人之情,故是非不得于身。眇乎小哉,所以属于人也。乎敖言大哉,独成其天。 惠子谓庄子曰:“人故无情乎?” 庄子曰:“然。” 惠子曰:“人而无情,何以谓之人?” 庄子曰:“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恶得不谓之人?” 惠子曰:“既谓之人,恶得无情?” 庄子曰:“是非吾所谓情也,吾所谓无情者,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,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。” 惠子曰:“不益生,何以有其身?” 庄子曰:“道与之貌,天与之形,无以好恶内伤其身。今子外乎子之神,劳乎子之精。倚树而吟,据槁梧而瞑。天选子之形,子以坚白鸣。” (本章完) 第7章 内篇 大宗师第六   知天之所为,知人之所为者,至矣!知天之所为者,天而生也。知人之所为者,以其知之所知,以养其知所不知,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,是知之盛也。 虽然,有患。夫知有所待而后当,其所待者特未定也。唐讵知吾所谓天之非人乎?所谓人之非天乎?且有真人而后有真知。 何谓真人?古之真人,不逆寡,不雄成,不谟士。若然者,过而弗悔,当而不自得也。若然者,登高不眎,入水不濡,入火不热,是知之能登假于道也若此。 古之真人,其寝不梦,其觉无忧,其食不甘,其息深深。真人之息以踵;众人之息以喉。屈服者,其嗌言若哇。其耆欲深者,其天机浅。 古之真人,不知悦生,不知恶死。其出不讠斤,其入不距。袺然而往,袺然而来而已矣。不忘其所始,不求其所终。受而喜之,忘而复之。是之谓不以心捐道,不以人助天,是之谓真人。若然者,其心志,其容寂,其颡鈇。凄然似秋,眗然似春。喜怒通四时,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。故圣人之用兵也,亡国而不失人心。利泽施乎万世,不为爱人。故乐通物,非圣人也。有亲,非人也。天时,非贤也。利害不通,非君子也。行名失己,非士也。亡身不真,非役人也。若狐不偕、务光、伯夷、叔齐、箕子、胥馀、纪他、申徒狄,是役人之役、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 古之真人,其状义而不朋,若不足而不承。与乎其觚而不坚也,张乎其虚而不华也。邴邴乎其似喜乎,崔乎其不可得已也,氵畜乎进我色也,与乎止我德也,厉乎其似世乎,敖言乎其未可制也,连乎其似好闭也,忄免乎其忘其言也。以刑为体,以礼为翼,以知为时,以德为循。以刑为体者,绰乎其杀也。以礼为翼者,所以行世也。以知为时者,不得已于事也。以德为循者,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,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。故其好之也一,其弗好之也一。其一也一,其不一也一。其一与天为徒,其不一与人为徒,天与人不相胜也,是之谓真人。 死生命也,其有夜旦之常,天也。人之有所不得与,皆物之情也。彼特以天为父,而身犹爱之,而况其卓乎!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,而身犹死之,而况其真乎! 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。相口句以湿,相濡以沫,不如相忘于江湖。与其誉尧而非桀也,不如两忘而化其道。 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善我以死也。 夫藏舟于壑,藏山于泽,谓之固矣!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,昧者不知也。藏小大有宜,犹有所?。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?,是恒物之大情也。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。若人之形者,万化而未始有极也,其为乐可胜计邪?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?而皆存。善妖善老,善始善终,人犹效之,而况万物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? 夫道有情有信,无为无形,可传而不可受,可得而不可见。自本自根,未有天地,自古以固存。神鬼神帝,生天生地。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,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。先天地生而不为久,长于上古而不为老。犭希韦氏得之,以挈天地。伏戏氏得之,以袭气母。维斗得之,终古不忒。日月得之,终古不息。堪坏得之,以袭昆仑。冯夷得之,以游大川。肩吾得之,以处大山。黄帝得之,以登云天。颛顼得之,以处玄宫。禺强得之,立乎北极。西王母得之,坐乎少广。莫知其始,莫知其终。彭祖得之,上及有虞,下及五伯。傅说得之,以相武丁,奄有天下,乘东维,骑箕尾,而比于列星。 南伯子葵问乎女翸曰:“子之年长矣,而色若孺子,何也?” 曰:“吾闻道矣。” 南伯子葵曰:“道可得学邪?” 曰:“恶!恶可?子非其人也。夫卜梁有圣人之才,而无圣人之道。我有圣人之道而无圣人之才,吾欲以教之,庶几其果为圣人乎!不然,以圣人之道告圣人之才,亦易矣。吾犹守而告之,参日而后能外天下。已而外天下矣,吾又守之,七日而后能外物。已外物矣,吾又守之,九日而后能外生。已而外生矣,而后能朝彻,朝彻而后能见独,见度独而后能无古今,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。杀生者不死,生生者不生。其为物,无不将也,无不迎也,无不毁也,无不成也。其名为撄宁。撄宁也者,撄而后成者也。” 南伯子葵曰:“子独恶闻之?” 曰:“闻诸副墨之子,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,洛诵之孙闻诸瞻明,瞻明闻之聂许,聂许闻之需役,需役闻之於讴,於讴闻之玄冥,玄冥闻之参寥,参寥闻之疑始。” 子祀、子舆、子犁、子来四人相与语曰:“孰能以无为首、以生为脊、以死为尻,孰知死生存亡之一体者,吾与之友矣!”四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遂相与为友。俄而,子舆有病,子祀往问之,曰:“伟哉!夫造物者将以予为此拘拘也。”曲偻发背,上有五管,颐高于齐,肩高于顶,句赘指天,阴阳之气有?,其心闲而无事,襠足鲜而鉴于井,曰:“嗟乎!夫造物者又将以予为此拘拘也。”子祀曰:“女恶之乎?”曰:“亡,予何恶?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,予因以求时夜。浸假而化予之右臂以为弹,予因以求炙。浸假而化予之尻以为轮,以神为马,与因以乘之,岂更驾哉!且夫得者,时也,顺也。安时而处顺,哀乐不能入也,此古之所谓县解也。而不能自解者,物有结之。且夫物不胜天久矣,吾又何恶焉!” 俄而,子来有病,喘喘然将死。其妻环而泣之。子犁往而问之,曰:“叱!避!无怛化。”倚其户与之语曰:“伟哉,造化!又将奚以汝为?将奚以汝适?以汝为鼠肝乎?以汝为虫臂乎?”子来曰:“父母于子,东西南北,唯命是从。阴阳于人,不翅于父母。彼近吾死而我不听,我则悍矣,彼何罪焉?夫大块载我以形,劳我以生,佚我以老,息我以死。故善吾生者,乃善吾死也。今(之)大冶铸金,金踊跃曰:‘我且必为钅莫钅邪!’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。今一犯人之形,而曰‘人耳!人耳!’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。今一以天为大炉,以造化为大冶,恶乎往而不可哉!”成然寐,蘧然觉。 子桑户、孟子反、子琴张三人相与为友,曰:“孰能相与于无相与,相为于无相为?孰能登天游雾,挠挑无极,相忘以生,无所终穷?”三人相视而笑,莫逆于心,遂相与为友。 莫然有间,而子桑死,未葬。孔子闻之,使子贡往侍事焉。或编曲,或鼓琴,相和而歌曰: “嗟来桑乎! 嗟来桑乎! 而已反其真, 而我犹为人猗!” 子贡趋而进曰:“敢问临尸而歌,礼乎?”二人相视而笑,曰:“是恶知礼意?” 子贡反,以告孔子曰:“彼何人邪?修行无有,而外其形骸,临尸而歌,颜色不变,无以名之。彼何人者邪?” 孔子曰:“彼游方之外者也,而丘游方之内者也。外、内不相及,而丘使女往吊之,丘则陋矣!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,而游乎天地之一气。彼以生为附赘县疣,以死为决溃痈。夫若然者,又何知死生先后之所在?假于异物,托于同体。忘其肝胆,遗其耳目。反复终始,不知端倪,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乎无为之业。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,以观众人之耳目哉?” 子贡曰:“然则夫子何方之依?” 孔子曰:“丘,天之戮民也。虽然,吾与汝共之。” 子贡曰:“敢问其方?” 孔子曰:“鱼相造乎水,人相造乎道。相造乎水者,穿池而养给。相造乎道者,无事而生定。故曰,鱼相忘乎江湖,人相忘乎道术。” 子贡曰:“敢问畸人?” 曰:“畸人者,畸于人而侔于天。故曰,天之小人,人之君子。人之君子,天之小人也。” 颜回问仲尼曰:“孟孙才,其母死,哭泣无涕,中心不戚,居丧不哀。无是三者,以善处丧盖鲁国,固有无其实而得名者乎?回壹怪之。” 仲尼曰:“夫孟孙氏尽之矣,进于知矣。唯简之而不得,夫已有所简矣。孟孙氏不知所以生,不知所以死。不知就先,不知就后。若化为物,以待其所不知之化乎!且方将化,恶知不化哉?方将不化,恶知已化哉?吾特与汝,其梦未始觉者邪!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,有旦宅而情死。孟孙氏特觉,人哭亦哭,是自其所以乃。且也相与吾之耳矣,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?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,梦为鱼而没于渊。不识今之言者,其觉者乎?其梦者乎?造适不及笑,献笑不及排。安排而去化,乃入于寥天一。” 意而子见许由。许由曰:“尧何以资汝?” 意而子曰:“尧谓我,汝必躬服仁义而明言是非。” 许由曰:“而奚来为轵?夫尧既已黥汝以仁义,而劓汝义是非矣。汝将何以游夫遥荡恣睢转徙之途乎?” 意而子曰:“虽然,吾愿游于其藩。” 许由曰:“不然。夫盲者无以与乎颜色之好;瞽者无以与乎簧青黄黼黻之观。” 意而子曰:“夫无庄之失美,据梁之失力,黄帝之亡其知,皆在炉捶之间耳。庸讵知夫造物者之不息我黥而补我劓,使我乘成以随先生邪?” 许由曰:“噫!未可知也。我为汝言其大略。吾师乎!吾师乎!万物而不为义;泽及万世而不为仁;长于上古而不为老。覆载天地、刻雕众形而不为巧。此所游已!” 颜回曰:“回益矣。” 仲尼曰:“何谓也?” 曰:“回忘仁义矣。” 曰:“可矣,犹未也。” 他日复见,曰:“回益矣。” 曰:“何谓也?” 曰:“回忘礼乐矣。” 曰:“可矣,犹未也。” 他日复见,曰:“回益矣!” 曰:“何谓也?” 曰:“回坐忘矣。” 仲尼蹴然曰:“何谓坐忘?” 颜回曰:“堕肢体,聪明,离形去知,同于大通,此谓坐忘。” 仲尼曰:“同则无好也,化则无常也。而果其贤乎!丘也请从而后也。” 子舆与子桑友,而霖雨十日,子舆曰:“子桑殆病矣!”裹饭而往食之。至子桑之门,则若歌、若哭,鼓琴曰:“父邪!母邪!天乎!人乎!”有不任其声而趋举其诗焉。子舆入,曰:“子之歌诗,何故若是?”曰:“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,而弗得也。父母岂欲吾贫哉?天无私覆,地无私载。天地岂私贫我哉?求之为之者而不得也。然而至此极者,命也夫!” (本章完) 第8章 内篇 应帝王第七   啮缺问于王倪,四问而四不知。啮缺因跃而大喜,行以告蒲衣子。 蒲衣子曰:“而乃今知之乎?有虞氏不及泰氏。有虞氏其犹藏仁以要人,亦得人矣,而未始出于非人。泰氏其卧徐徐,其觉于于。一以己为马,一以己为牛。其知情信,其德甚真,而未始入于非人。” 肩吾见狂接舆,狂接舆曰:“日中始何以语女?” 肩吾曰:“告我君人者以已出经式义度,人孰敢不听而化诸?” 狂接舆曰:“是欺德也。其于治天下也,犹涉海凿河而使蚊负山也。夫圣人之治也,治外乎?正而后行,确乎能其事者而已矣。且鸟高飞以避銲弋之害。鼷鼠深乎神丘之下,以避熏凿之患。而曾二虫之无知?” 天根游于殷阳,至蓼水之上,适遭无名人而问焉。 曰:“去!汝鄙人也,何问之不豫也!予方将与造物者为人,厌,则又乘夫莽眇之鸟,以出六极之外,而游无何有之乡,以处圹垠之野。汝又何?以治天下感予之心为?” 又复问,无名人曰:“汝游心于淡,合气于漠。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,而天下治矣。” 阳子居见老聃,曰:“有人于此,向疾强梁。物彻疏明,学道不倦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” 老聃曰:“是于圣人也,胥易技系,劳形怵心者也。且曰虎豹之文来田,猿狙之便、执阨之狗来籍。如是者,可比明王乎?” 阳子居蹴然曰:“敢问明王之治。” 老聃曰:“明王之治,功盖天下而似不自己。化贷万物而民弗恃。有莫举名,使物自喜,立乎不测,而游于无有者也。” 郑有神巫曰季咸,知人之死生、存亡、祸福、寿夭,期以岁月旬日若神。郑人见之,皆弃而走。列子见之而心醉,归,以告壶子,曰:“始吾以为夫子之道为至道矣,则又有至焉者矣。” 壶子曰:“吾与汝既其文,未尽其实,而固得道与?众雌而无雄,而又奚卵焉?而以道与世亢,必信,夫故使人得而相女。尝试与来,以予示之。” 明日,列子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“嘻!子之先生死矣,弗活矣!不以旬数矣!吾见怪焉,见湿灰焉。”列子入,泣涕沾襟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“乡吾示之以地文,萌乎不震不正,是殆见吾杜德机也,尝又与来。” 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“幸矣!子之先生遇我也,有瘳矣!全然有生矣!吾见其杜权矣!” 列子入,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“乡吾示之以天壤,名实不入,而机发于踵。是殆见吾杜德机也,尝又与来。” 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出而谓列子曰:“子之先生不齐,吾无得而相焉。试齐,且复相之。” 列子入,以告壶子。壶子曰:“吾乡示之以太冲莫胜,是殆见吾衡气机也。鲵桓之审为渊,止水之审为渊,流水之审为渊。渊有九名,此处三焉。尝又与来。” 明日,又与之见壶子。立未定,自失而走。壶子曰:“追之!”列子追之不及。反以报壶子曰:“已灭矣,已失矣,吾弗及已。” 壶子曰:“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。吾与之虚而委蛇,不知其谁何。因以为弟靡,因以为波流,故逃也。” 然后,列子自以为未始学而归。三年不出,为其妻爨,食豕如食人,于事无亲。雕琢复朴,块然独以形立。纷而封哉,一以是终。 无为名尸,无为谋府,无为事任,无为知主。体尽无穷,而游无朕。尽其所受乎天,而无见得,亦虚而已。至人之用心若镜,不将不迎,应而不藏,故能胜物而不伤。 南海之帝为闞,北海之帝为忽,中央之帝为浑沌。闞与忽时相遇于浑沌之地,浑沌待之甚善。闞与忽谋报浑沌之德。曰:“人皆有七窍,以视听食息。此独无有,尝试凿之。”日凿一窍,七日而浑沌死。 (本章完) 第9章 外篇 骈拇第八   骈拇枝指出乎性哉?而侈于德。附赘县疣,出乎形哉?而侈于性。多方乎仁义而用之者列于五藏哉?而非道德之正也。是故,骈于足者,连无用之肉也。枝于手者,树无用之指也。多方骈枝于五藏之情者,淫僻于仁义之行,而多方于聪明之用民。 是故骈于明者,乱五色,淫文章,青黄黼黻之煌煌非乎?而离朱是已!多于聪者,乱五声,淫六律,金石丝竹、黄钟大吕之声非乎?而师旷是已!枝于仁者,擢德塞性以收名声,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非乎?而僧、史是已!骈于辩者,累瓦结绳窜句,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,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?而杨、墨是已!故此皆多骈旁枝之道,非天下之至正也。 彼正正者,不失其性命之情。故合者不为骈,而枝者不为?;长者不为有余,短者不为不足。是故凫胫虽短,续之则忧。鹤胫虽长,断之则悲。故性长非所断,性短非所续,无所去忧也。意仁义其非人情乎,彼仁人何其多忧也! 且夫骈于拇者,决之则泣。枝于手者,關之则啼。二者或有馀于数,或不足于数,其于忧一也。今世之仁人,蒿目而忧世之患。不仁之人,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。故意仁义其非人情乎,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何其嚣嚣也! 且夫待钩绳规矩而正者,是削其性也。待绳约胶漆而固者,是侵其德也。屈折礼乐,口句俞仁义,以慰天下之心者,此失其常然也。天下有常然。常然者,曲者不以钩,直者不以绳,圆者不以规,方者不以矩,附离不以胶漆,约束不以飝索。故天下诱然皆生,而不知其所以生。同焉皆得,而不知其所以得。故古今不二,不可亏也。则仁义又奚连连如胶漆、飝索而游乎道德之间为哉?使天下惑也! 夫小惑易方,大惑易性。何以知其然邪?自虞氏招仁义以挠天下也,天下莫不奔命于仁义。是非以仁义易其性与?故尝试论之。自三代以下者,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。小人则以身殉利,士则以身殉名,大夫则以身殉家,圣人则以身殉天下。故此数子者,事业不同,名声异号,其于伤性以身为殉,一也。 臧与谷,二人相与牧羊而俱亡其羊。问臧奚事,则挟?读书。问谷奚事,则博塞以游。二人者,事业不同,其于亡羊均也。 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,盗跖死利于东陵之上。二人者,所死不同,其于残生、伤性均也。奚必伯夷之是而盗跖之非乎? 天下尽殉也。彼其所殉仁义也,则俗谓之君子。其所殉货财也,则俗谓之小人。其殉一也,则有君子焉,有小人焉。若其残生损性,则盗跖亦伯夷已,又恶取君子小人于其间哉? 且夫属其性乎仁义者,虽通如曾、史,非吾所谓臧也。属其性于五味,虽通俞儿,非吾所谓臧也。属其性乎五声,虽通如师旷,非吾所谓聪也。属其性乎五色,虽通如离朱,非吾所谓明也。吾所谓臧者,非仁义之谓也,臧于其德而已矣。吾所谓臧者,非所谓仁义之谓也,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。吾所谓聪者,非谓其闻彼也,自闻而已矣。吾所谓明者,非谓其见彼也,自见而已矣。夫不自见而见彼、不自得而得彼者,是得人之得而不自得其得者也,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。夫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,虽盗跖与伯夷,是同为淫僻也。余愧乎道德,是以上不敢为仁义之操,而下不敢为淫僻之行也。 (本章完) 第10章 外篇 马蹄第九   马,蹄可以践霜雪,毛可以御风寒。關草饮水,翘足而陆,此马之真性也。虽有义台路寝,无所用之。及至伯乐,曰:“我善治马。”烧之,剔之,刻之,雒之,连之以羁马中,编之以皂栈,马之死者十二三矣!饥之,渴之,驰之,骤之,整之,齐之,前有橛饰之患,而后有鞭?之威,而马之死者已过半矣!陶者曰:“我善治埴。”圆者中规,方者中矩。匠人曰:“我善治木。”曲者中钩,直者应绳。夫埴、木之性,岂欲中规矩、钩绳哉!然且世世称之曰:“伯乐善治马,而陶匠、善治埴、木。”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! 吾意善治天下者不然。彼民有常性。织而衣,耕而食,是谓同德。一而不党,命曰天放。故至德之世,其行填填,其视颠颠。当是时也,山无蹊隧,泽无舟梁。万物群生,连属其乡。禽兽成群,草木遂长。是故禽兽可系羁而游,乌鹊之巢可攀援而门规。夫至德之世,同与禽兽居,族与万物并。恶乎知君子小人哉?同乎无知,其德不离。同乎无欲,是谓素朴。素朴而民性得矣。及至圣人,瞥骻为仁,醻?为义,而天下始疑矣。澶漫为乐,摘僻为礼,而天下始分矣。故纯朴不残,孰为牺尊?白玉不毁,孰为圭璋?道德不废,安取仁义?性情不离,安用礼乐?五色不乱,孰为文采,五声不乱,孰应六律? 夫残朴以为器,工匠之罪也;毁道德以为仁义,圣人之过也。夫马,陆居则食草饮水,喜则交颈相靡,怒则分背相醻。马知已此矣!夫加之以衡扼,齐之以月题,而马知介倪、?扼、鸷曼、诡衔、窃辔。故马之知而态至盗者,伯乐之罪也。 夫赫胥氏之时,民居不知所为,行不知所之。含哺而熙,鼓腹而游,民能以此矣!及至圣人,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,县企仁义以慰天下之心,而民乃始醻?好知,争归于利,不可止也。此亦圣人之过也! (本章完) 第11章 外篇 紸箧第十   将为紸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,则必摄缄滕,固扃頲,此世俗之所谓知也。然而巨盗至,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,唯恐缄滕,扃頲之不固也。然则,乡之所谓知者,不乃为大盗积者乎? 故尝试论之:世俗之所谓知者,不乃为大盗积者乎?所谓圣者,有不为大盗守者乎?何以知其然邪?昔者,齐国邻邑相望,鸡狗之音相闻,罔罟之所布,耒耨之所刺,方二千馀里。阖四竟之内,所以立宗庙社稷、治邑屋州闾乡曲者,曷尝不法圣人哉?然而,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,所盗者岂独其国邪?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。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,而身处尧、舜之安。小国不敢非,大国不敢诛,十二世有齐国,则是不乃窃齐国并与其圣知之法、以守其盗贼之身乎? 尝试论之:世俗之所谓至知者,有不为大盗积者乎?所谓至圣者,有不为大盗守者乎?何以知其然邪?昔者,龙逢斩;比干剖;苌弘紽;子胥靡。故四子之贤,而身不免乎戮。故跖之徒问于跖曰:“盗亦有道乎?”跖曰:“何适而无有道邪?夫妄意室中之藏,圣也。入先,勇也。出后,义也。知可否,知也。分均,仁也。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,天下未之有也。”由是观之,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,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。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,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,而害天下也多。故曰:唇竭则齿寒,鲁酒薄而邯郸围,圣人生而大盗起。掊击圣人,纵舍盗贼,而天下始治矣。 夫川竭而谷虚,丘夷而渊实。圣人已死,则大盗不起,天下平而无故矣。圣人不死,大盗不止,虽重圣人而治天下,则是重利盗跖也。为之斗斛以量之,则并与斗而窃之。为之权衡以称之,则并与权衡而窃之。为之符玺以信之,则并与符玺而窃之。为之仁义以矫之,则并与仁义而窃之。何以知其然邪?彼窃钩者诛,窃国者为诸侯。诸侯之门,而仁义存焉,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?故逐于大盗,揭诸侯,窃仁义,并斗斛、权衡、符玺之利者,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,斧钺之威弗能禁。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,乃是圣人之过也。 故曰:“鱼不可脱于渊,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。”彼圣人者,天下之利器也,非所以明天下也。故绝圣弃知,大盗乃止。鏝玉毁珠,小盗不起。焚符破玺,而民朴鄙。掊斗折衡,而民不争。殚残天下之圣法,而民始可与论议。擢乱六律,铄绝竽瑟,塞瞽旷之耳,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。灭文章,散五采,胶离朱之目,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。毁绝钩绳而弃规矩,扌丽工翺之指,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。故曰:“大巧若拙。”削曾、史之行,钳杨、墨之口,攘弃仁义,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。彼人含其明,则天下不铄矣。人含其聪,则天下不累矣。人含其知,则天下不惑矣。人含其德,则天下不僻矣。彼曾、史、杨、墨、师、旷、工翺、离朱,皆外立其德而以翺乱天下者也,法之所无用也。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?昔者,容成氏、大庭氏、伯皇氏、中央氏、栗陆氏、骊畜氏、轩辕氏、赫胥氏、尊卢氏、祝融氏、伏牺氏、神农氏,当是时也,民结绳而用之,甘其食,美其服,乐其俗,安其居,邻国相望,鸡狗之音相闻,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。若此之时,则至治已。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,曰:“某所有贤者”,嬴粮而趣之,则内弃其亲,而外去其主之事,足迹接乎诸侯之境,车轨结乎千里之外。则是上好知之过也。 上诚好知而无道,则天下大乱矣!何以知其然邪?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,则鸟乱于上矣。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,则鱼乱于水矣。削格罗落?罘之知多,则兽乱于泽矣。知诈渐毒、颉滑坚白、解垢同异之变多,则俗惑于辩矣。故天下每每大乱,罪在于好知。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,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,皆知非其所不善,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,是以大乱。故上悖日月之明,下烁山川之精,中堕四时之施,惴?之虫,肖翘之物,莫不失其性。甚矣!夫好知之乱天下也,自三代以下者是已!舍夫种种之民,而悦夫役役之佞。释夫恬淡无为,而悦夫口享口享之意,口享口享已乱天下矣! (本章完) 第12章 外篇 在宥第十一   闻在宥天下,不闻治天下也。在之也者,恐天下之淫其性也。宥之也者,恐天下之迁其德也。天下不淫其性,不迁其德,有治天下者哉?昔尧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欣欣焉,人乐其性,是不恬也。桀之治天下也,使天下瘁瘁焉,人苦其性,是不愉也。夫不恬不愉,非德也。非德也而可长久者,天下无之。 人大喜邪,毗于阳。大怒邪,毗于阴。阴阳并毗,四时不至,寒暑之和不成,其反伤人之形乎!使人喜怒失位,居处无常,思虑不处得,中道不成章。于是乎,天下始乔诘卓鸷,而后有盗跖、曾、史之行。故举天下以赏其善者不足,举天下以罚其恶者不给。故天下之大,不足以赏罚。自三代以下者,匈匈焉终以赏罚为事,彼何暇安其性命之情哉! 而且说明邪,是淫于色也。说聪邪,是淫于声也。说仁邪,是乱于德也。说义邪,是悖于理也。说礼邪,是相于技也。说乐邪,是相于淫也。说圣邪,是相于艺也。说知邪,是相于疵也。天下将安性命之情,之八者,存可也,亡可也。天下将不安其性命之情,之八者,乃始脔卷独创囊而乱天下也,而天下乃始尊之惜之。甚矣!天下之惑也,岂直过也而去之邪!乃齐戒以言之,跪坐以进之,鼓歌以亻舞之。吾若是何哉? 故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,莫若无为。无为也,而后安其性命之情。故贵以身于为天下,则可以托天下。爱以身于为天下,则可以寄天下。故君子敬能无解其五藏,无擢其聪明,尸绝龙见,渊默而雷声,神动而天随,从容无为而万物炊累焉。吾又何暇治天下哉? 崔瞿问于老聃曰:“不治天下,安藏人心?”老聃曰:“女慎,无撄人心。人心排下而进上,上下囚杀,淖约柔乎刚强,廉刿雕琢,其热焦火,其寒凝冰,其疾俯仰之间而再抚四海之外。其居也,渊而静。其动也,县而天。偾骄而不可系者,其唯人心乎!昔者,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,尧、舜于是乎股无紺,胫无毛,以养天下之形。愁其五藏以为仁义,矜其血气以规法度,然犹有不胜也。尧于是放鬎兜于崇山,投三苗于三簎,流共工于幽都,此不胜天下也。夫施及三王而天下大骇矣!下有桀、跖,上有曾、史,而儒、墨毕起。于是乎,喜怒相疑,愚知相欺,善否相非,诞信相机讥,而天下衰矣。大德不同,而性命烂漫矣。天下好知,而百姓求竭矣。于是乎虸锯制焉,绳墨杀焉,椎凿决焉。天下脊脊大乱,罪在撄人心。故贤者伏处大山萪岩之下,而万乘之君忧栗乎庙堂之上。 今世殊死者相枕也,桁杨者相推也,刑戮者相望也,而儒、墨乃始离?攘臂乎桎梏之间。意!甚矣哉,其无愧而不知耻也甚矣!吾未知圣知之不为桁杨接賫也,仁义之不为桎梏凿枘也,焉知曾、史之不为桀、跖嚆矢也?故曰:绝圣弃知,而天下大治。” 黄帝立为天子十九年,令行天下。闻广成子在于空同之上,故往见之,曰:“我闻吾子达于至道,敢问至道之精。吾欲取天地之精,以佐五谷,以养民人。吾又欲官阴阳,以遂群生,为之奈何?” 广成子曰:“而所欲问者,物之质也。而所欲官者,物之残也。自而治天下,云气不待族而雨,草木不待黄而落,日月之光益以荒矣。而佞人之心翦翦者,又奚足以语至道?” 黄帝退,捐天下。筑特室,席白茅,闲居三月,复往邀之。 广成子南首而卧,黄帝顺下风膝行而进,再拜稽首而问曰:“闻吾子达于至道,敢问治身奈何而可以长久?”广成子蹶然而起,曰:“善哉,问乎!来,吾语女至道。至道之精,窈窈冥冥。至道之极,昏昏默默。无视无听,抱神以静,形将自正。必静必清,无劳女形,无摇女精,乃可以长生。目无所见,耳无所闻,心无所知,女神将守形,形乃长生。慎女内,闭女外,多知为败。我为女遂于大明之上矣,至彼至阳之原也。为女入于窈冥之门矣,至彼至阴之原也。天地有官,阴阳有藏。慎守女身,物将自壮。我守其一以处其和,故我修身千二百岁矣,吾形未常衰。” 黄帝再拜稽首曰:“广成子之谓天矣!” 广成子曰:“来,余语女。彼其物无穷,而人皆以为有终。彼其物无测,而人皆以为有极。得吾道者,上为皇而下为王。失吾道者,上见光而下为土。今夫百昌皆生于土而反于土。故余将去女,入无穷之门,以游无极之野。吾与日月参光,吾与天地为常。当我,缗乎。远我,昏乎。人其尽死,而我独存乎!” 云将东游,过扶摇之枝而适遭鸿蒙。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。云将见之,倘然止,贽然立,曰:“叟何人邪?叟何为此?” 鸿蒙拊脾雀跃不辍,对云将曰:“游。” 云将曰:“朕愿有问也。”鸿蒙仰而视云将曰:“吁!”云将曰:“天气不和,地气郁结,六气不调,四时不节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,为之奈何?” 鸿蒙拊脾雀跃,掉头曰:“吾弗知,吾弗知!” 云将不得问。又三年,东游,过有宋之野,而适遭鸿蒙。云将大喜,行趋而进曰:“天忘朕邪?天忘朕邪?”再拜稽首,愿闻于鸿蒙。 鸿蒙曰:“浮游不知所求,猖狂不知所往,游者鞅掌,以观无妄。朕又何知?” 云将曰:“朕也自以为猖狂,而民随予所往。朕也不得已于民,今则民之放也。愿闻一言。” 鸿蒙曰:“乱天之经,逆物之情,玄天弗成,解兽之群而鸟皆夜鸣,灾及草木,社祸及止虫。意!治人之过也。” 云将曰:“然则,吾奈何?” 鸿蒙曰:“意!毒哉!蚻蚻乎归矣!” 云将曰:“吾遇天难,愿闻一言。” 鸿蒙曰:“意!心养。汝徒处无为,而物自化。堕尔形体,吐尔聪明,伦与物忘,大同乎腷溟。解心释神,莫然无魂。万物云云,各复其根。各复其根而不知,浑浑沌沌,终身不离。若彼知之,乃是离之。无问其名,无窥其情,物固自生。” 云将曰:“天降朕以德,示朕以默。躬身求之,乃今也得。”再拜稽首,起辞而行。 世俗之人,皆喜人之同乎己,而恶人之异于己也。同于己而欲之、异于己而不欲者,以出乎众为心也。夫以出乎众为心者,曷常出乎众哉?因众以宁所闻,不如众技众矣。而欲为人之国者,此揽乎三王之利,而不见其患者也。此以人之国侥幸也。几何侥幸而不丧矣!悲夫,有土者之不知也! 夫有土者,有大物也。有大物者,不可以物。物而不物,故能物物。明乎物物者之非物也,岂独治天下百姓而已哉!出入六合,游乎九州,独往独来,是谓独有。独有之人,是谓至贵。 大人之教,若形之于影,声之于响。有问而应之,尽其所怀,为天下配。处乎无响,行乎无方。挈汝适复之,挠挠以游无端,出入无旁,与日无始。颂论形躯,合乎大同,大同而无己。无己,恶乎得有有?睹有者,昔之君子。睹无者,天地之友。 贱而不可不任者,物也。卑而不可不因者,民也。匿而不可不为者,事也。粗而不可不陈者,法也。远而不可不居者,义也。亲而不可不广者,仁也。节而不可不积者,礼也。中而不可不高者,德也。一而不可不易者,道也。神而不可不为者,天也。故圣人观于天而不助,成于德而不累,出于道而不谋,会于仁而不恃,薄于义而不积,应于礼而不讳,接于事而不辞,齐于法而不乱,恃于民而不轻,因于物而不去。物者莫足为也,而不可不为。不明于天者,不纯于德。不通于道者,无自而可。不明于道者,悲夫! 何谓道?有天道,有人道。无为而尊者,天道也。有为而累者,人道也。主者,天道也。臣者,人道也。天道之与人道也,相去远矣,不可不察也。 (本章完) 第13章 外篇 天地第十二   天地虽大,其化均也。万物虽多,其治一也。人卒虽众,其主君也。君原于德而成于天,故曰,玄古之君天下,无为也,天德而已矣。 以道观言,而天下之君正。以道观分,而君臣之义明。以道观能,而天下之官治。以道泛观,而万物之应备。故通于天地者,德也。行于万物者,道也。上治人者,事也。能有所艺者,技也。技兼于事,事兼于义,义兼于德,德兼于道,道兼于天。故曰:古之畜天下者,无欲而天下足,无为而万物化,渊静而百姓定。《记》曰:“通于一而万事毕,无心得而鬼神服。” 夫子曰:“夫道,覆载万物者也,洋洋乎大哉!君子不可以不刳心焉。无为为之之谓天;无为言之之谓德;爱人利物之谓仁;不同同之之谓大;行不崖异之谓宽;有万不同之谓富。故执德之谓纪,德成之谓立,循于道之谓备,不以物挫志之谓完。君子明于此十者,则韬乎其事心之大也,沛乎其为万物逝也。若然者,藏金于山,藏珠于渊。不利货财,不近贵富。不乐寿,不哀夭。不荣通,不丑穷。不拘一世之得,以为己私分,不以王天下为己处显,显则明。万物一府,死生同状。” 夫子曰:“夫道,渊乎其居也,誒乎其清也。金石不得,无以鸣。故金石有声,不考不鸣。万物孰能定之?夫王德之人,素逝而耻通于事,立之本原而知通于神,故其德广。其心之出,有物采之。故形非道不生,生非德不明。存形穷生,立德明道,非王德者邪?荡荡乎忽然出,勃然动,而万物从之乎!此谓王德之人。 视乎冥冥,听乎无声。冥冥之中,独见晓焉。无声之中,独闻和焉。故深之又深,而能万物焉。神之又神,而能精焉。故其与万物接也,至无而供其求,时骋而要其宿,大小、长短、修远。”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,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。还归,遗其玄珠,使知索之而不得,使离朱索之而不得,使口契诟索之而不得也。乃使象罔,象罔得之。黄帝曰:“异哉!象罔乃可以得之乎?” 尧之师曰许由,许由之师曰啮缺,啮缺之师曰王倪,王倪之师曰被衣。尧问于许由曰:“啮缺可以配天乎?吾借王倪以要之。” 许由曰:“殆哉,圾乎天下!啮缺之为人之聪明睿知,给数以敏,其性过人,而又乃以人受天。彼审乎禁过,而不知过之所由生。与之配天乎?彼且乘人而无天。方且本身而异形;方且尊知而火驰;方且为绪使;方且为物纟亥;方且四顾而物应;方且应众宜;方且与物化而未始有恒。夫何足以配天乎?虽然,有族有祖,可以为众父,而不可以为众父父。治,乱之率也,北面之祸也,南面之贼也。” 尧观乎华,华封人曰:“嘻!圣人。请祝圣人,使圣人寿。” 尧曰:“辞。” “使圣人富。” 尧曰:“辞。” “使圣人多男子。” 尧曰:“辞。” 封人曰:“寿、富、多男子,人之所欲也。女独不欲,何邪?”尧曰:“多男子则多惧,富则多事,寿则多辱。是三者,非所以养德也,故辞。”封人曰:“始也,我以女为圣人邪,今然君子也。天生万民,必授之职。多男子而授之职,则何惧之有?富而使人分之,则何事之有?夫圣人,鹑居而鱱食,鸟行而无彰。天下有道,则与物皆昌。天下无道,则修德就闲。千岁厌世,去而上仙,乘彼白云,至于帝乡。三患莫至,身常无殃,则何辱之有?” 封人去之,尧随之曰:“请问。” 封人曰:“退已!” 尧治天下,伯成子高立为诸侯。尧授舜,舜授禹,伯成子高辞为诸侯而耕。禹往见之,则耕在野。禹趋就下风,立而问焉,曰:“昔尧治天下,吾子立为诸侯。尧授舜,舜授予,而吾子辞为诸侯而耕。敢问其故何也?” 子高曰:“昔尧治天下,不赏而民劝,不罚而民畏。今子赏罚而民且不仁,德自此衰,刑自此立,后世之乱,自此始矣!夫子阖行邪?无落吾事!”??乎耕而不顾。 泰初有无,无有无名。一之所起,有一而未形。物得以生,谓之德。未形者有分,且然无间谓之命。留动而生物,物成生理,谓之形。形体保神,各有仪则谓之性。性修反德,德至同于初。同乃虚,虚乃大。合喙鸣,喙鸣合,与天地为合。其合缗缗,若愚若昏,是谓玄德,同乎大顺。 夫子问于老聃曰:“有人治道若相放,可不可,然不然。辨者有言曰:‘离坚白,若县宇。’若是,则可谓圣人乎?” 老聃曰:“是胥易技系、劳形怵心者也。执留之狗成思,猿狙之便自山林来。丘,予告若,而所不能闻与而所不能言。凡有首有趾、无心无耳者众,有形者与无形无状而皆存者尽无。其动,止也。其死,生也。其废,起也。此又非其所以也。有治在人。忘乎物,忘乎天,其名为忘己。忘己之人,是之谓入于天。” 将闾褁见季彻曰:“鱼君谓褁也曰:‘请受教。’辞不获命。既已告矣,未知中否,请尝荐之。吾谓鲁君曰:‘必服恭俭,拔出公忠之属而无阿私,民孰敢不辑?’” 季彻局局然笑曰:“若夫子之言,于帝王之德,犹螳螂之怒臂以当车轶,则必不胜任矣!且若是,则其自为处危,其观台多物,将往投迹者众。” 将闾褁躕躕然惊曰:“褁也?若于夫子之所言矣!虽然,愿先生之言其风也。” 季彻曰:“大圣之治天下也,摇荡民心,使之成教易俗。举灭其贼心,而皆进其独志。若性之自为,而民不知其所由然。若然者,岂兄尧、舜之教民溟腷然弟之哉?欲同乎德而心居矣!” 子贡南游于楚,反于晋。过汉阴,见一丈人方将为圃畦,凿隧而入井,抱瓮而出灌,扌骨扌骨然用力甚多,而见功寡。子贡曰:“有械于此,一日浸百畦,用力甚寡而见功多,夫子不欲乎?” 为圃者?而视之曰:“奈何?”曰:“凿木为机,后重前轻,挈水若抽,数如氵失汤,其名为槔。”为圃者忿然作色而笑,曰:“吾闻之吾师,有机械者,必有机事,有机事者,必有机心。机心存于胸中,则纯白不备。纯白不备,则神生不定。神生不定者,道之所不载也。吾非不知,羞而不为也。” 子贡瞒然鷆,俯而不对。有间,为圃者曰:“子奚为者邪?” 曰:“孔丘之徒也。” 为圃者曰:“子非夫博学以拟圣、於于以盖众、独弦哀歌以卖名声于天下者乎?汝方将忘汝神气,堕汝形骸,而庶几乎?而身之不能治,而何暇治天下乎?子往矣,无乏吾事!” 子贡卑陬失色,顼顼然不自得,行三十里而后愈。其弟子曰:“向之人何为者邪?夫子何故见之变容失色,终日不自反邪?” 曰:“始,吾以为天下一人耳,不知复有夫人也。吾闻之夫子:事求可,功求成,用力少,见功多者,圣人之道。今徒不然。执道者德全,德全者形全,形全者神全。神全者,圣人之道也。托生与民并行而不知其所之,氵亡乎淳备哉!功利机巧,必忘夫人之心。若夫人者,非其志不之,非其心不为。虽以天下誉之,得其所谓,敖言然不顾;以天下非之,失其所谓,傥然不受。天下之非誉无益损焉,是谓全德之人哉!我之谓风波之民。” 反于鲁,以告孔子。孔子曰:“彼假修浑沌氏之术者也。识其一,不识其二。治其内,而不治其外。夫明白入素,无为复朴,体性抱神,以游世俗之间,汝将固惊邪?且浑沌氏之术,予与汝何足以识之哉!” 谆芒将东之大壑,适遇苑风于东海之滨。苑风曰:“子将奚之?” 曰:“将之大壑。” 曰:“奚为焉?” 曰:“夫人壑之为物也,注焉而不满,酌焉而不竭,吾将游焉。” 苑风曰:“夫子无意于横目之民乎?愿闻圣治。” 谆芒曰:“圣治乎,官施而不失其宜,拔举而不失其能,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,行言自为而天下化。手挠顾指,四方之民莫不俱至,此之谓圣治。” “愿闻德人。” 曰:“德人者,居无思,行无虑,不藏是非美恶。四海之内,共利之,之谓悦,共给之,之谓安。怊乎若婴儿之失其母也,傥乎若行而失其道也,财用有余而不知其所自来,饮食取足而不知其所从,此谓德人之容。” “愿闻神人。” 曰:“上神乘光,与形灭亡,是谓照旷。致命尽情,天地乐而万物销亡,万物复情,此之谓混冥。” 门无鬼与赤张满稽观于武王之师,赤张满稽曰:“不及有虞氏乎,故离此患也!”门无鬼曰:“天下均治而虞氏治之邪?其乱而后治之与?” 赤张满稽曰:“天下均治之为愿,而何计以有虞氏为?有虞氏之药疡也,秃而施鱬,病而求医。孝子操药以修慈父,其色遶然,圣人羞之。至德之世,不尚贤,不使能,上如标枝,民如野鹿。端正而不知以为义,相爱而不知以为仁,实而不知以为忠,当而不知以为信,蠢动而相使不以为赐。是故行而无迹,事而无传。” 孝子不谀其亲,忠臣不谄其君,臣、子之盛也。亲之所言而然,所行而善,则世俗谓之不肖臣。而未知此其必然邪?世俗之所谓然而然之,所谓善而善之,则不谓之道、谀之人也。然则俗故严于亲而尊于君邪?谓己道人,则勃然作色。谓己谀人,则怫然作色。而终身道人也,终身谀人也,合譬饰辞聚众也,是终始本末不相坐。垂衣裳,设采色,动容貌,以媚一世,而不自谓道、谀。与夫人之为徒,通是非,而不自谓众人,愚之至也。知其愚者,非大愚也。知其惑者,非大惑也。大惑者,终身不解。大愚者,终身不灵。三人行而一人惑,所适者,犹可致也,惑者少也。二人惑则劳而不至,惑者胜也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虽有祈向,不可得也。不亦悲夫! 大声不入于里耳,折杨、皇罶,则嗑然而笑。是故,高言不止于众人之心。至言不出,俗言胜也。以二缶钟惑,而所适不得矣。而今也以天下惑,予虽有祈向,其庸可得邪!知其不可得也而强之,又一惑也。故,莫若释之而不推。不推,谁其比忧?厉之人夜半生其子,遽取火而视之,汲汲然唯恐其似己也。 百年之木,破为牺尊。青黄而文之,其断在沟中。比牺尊于沟中之断,则美恶有间矣,其于失性一也。跖与曾、史,行义有间矣,然其失性均也。且夫失性有五:一曰五色乱目,使目不明。二曰五声乱耳,使耳不聪。三曰五臭薰鼻,困?中颡。四曰五味浊口,使口厉爽。五曰趣舍滑心,使性飞扬。此五者,皆生之害也。而杨、墨乃始离?自以为得,非吾所谓得也。夫得者困,可以为得乎?则鸠之在于笼也,亦可以为得矣。且夫趣舍声色以柴其内,皮弁鹬冠、扌晋笏绅修以约其外。内支盈于柴栅,外重飝缴,目完目完然在飝缴之中而自以为得,则是罪人交臂历指而虎豹在于囊槛,亦可以为得矣! (本章完) 第14章 外篇 天道第十三   天道运而无所积,故万物成。帝道运而无所积,故天下归。圣道运而无所积,故海内服。明于天,通于圣,六通四辟于帝王之德者,其自为也,昧然无不静者矣。圣人之静也,非曰静也,善故静也。万物无足以铙心者,故静也。水静则明烛须眉,平中准,大匠取法焉。水静犹明,而况精神?圣人之心静乎?天地之鉴也,万物之镜也。夫虚静恬淡、寂漠无为者,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至也,故帝王圣人休焉。休则虚,虚则实,实则伦矣。虚则静,静则动,动则得矣。静则无为,无为也,则任事者责矣。无为则俞俞。俞俞者,忧患不能能年寿长矣。夫虚静恬淡、寂漠无为者,万物之本也。明此以南乡,尧之为君也。明此以北面,舜之为臣也。以此处上,帝王天子之德也。以此处下,玄圣素王之道也。 以此退居而闲游,江海山林之士服。以此进为而抚世,而功大名显而天下一也。静而圣,动而王,无为也而尊,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。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,此之谓大本大宗,与天和者也。所以均调天下,与人和者也。与人和者,谓之人乐。与天和者,谓之天乐。庄子曰:“吾师乎,吾师乎!万物而不为戾,泽及万世而不为仁,长于上古而不为寿,覆载天地、刻雕众形而不为巧。此之谓天乐。”故曰:知天乐乐者,其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。静而与阴同德,动而与阳同波。故知天乐者,无天怨,无人非,无物累,无鬼责。故曰:其动也天,其静也地,一心定而王天下。其鬼不祟,其魂不疲,一心定而万物服。言以虚静,推于天地,通于万物,此之谓天乐。天乐者,圣人之心以畜天下也。 夫帝王之德,以天地为宗,以道德为主,以无为为常。无为也,则用天下而有馀。有为也,则为天下用而不足。故古之人贵夫无为也。上无为也,下亦无为也,是下与上同德。下与上同德则不臣。下有为也,上亦有为也,是上与下同道。上与下同道则不主。上必无为而用天下,下必有为为天下用,此不易之道也。 故古之王天下者,知虽落天地,不自虑也。辩虽雕万物,不自说也。能虽穷海内,不自为也。天不产而万物化,地不长而万物育,帝王无为而天下功。故曰:莫神于天,莫富于地,莫大于帝王。故曰,帝王之德配天地。此乘天地、驰万物而用人群之道也。 本在于上,末在于下。要在于主,详在于臣。三军五兵之运,德之末也。赏罚利害,五刑之辟,教之末也。礼法度数,形名比详,治之末也。钟鼓之音,羽旄之容,乐之末也。哭泣衰盬,隆杀之服,哀之末也。此五末者,须精神之运,心术之动,然后从之者也。 末学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君先而臣从,父先而子从,兄先而弟从,长先而少从,男先而女从,夫先而妇从。夫尊卑先后,天地之行也,故圣人取象焉。天尊地卑,神明之位也。春夏先,秋冬后,四时之序也。万物化作,萌区有状,盛衰之杀,变化之流也。夫天地至神,而有尊卑、先后之序,而况人道乎?宗庙尚亲,朝廷尚尊,乡党尚齿,行事尚贤,大道之序也。语道而非其序者,非其道也。语道而非其道者,安取道? 是故,古之明大道者,先明天而道德次之,道德已明而仁义次之,仁义已明而分守次之,分守已明而形名次之,形名已明而因任次之,因任已明而原省次之,原省已明而是非次之,是非已明而赏罚次之。赏罚已明而愚知处宜,贵贱履位,仁贤不肖袭情。必分其能,必由其名。以此事上,以此畜下,以此治物,以此修身。知谋不用,必归其天。此之谓大平,治之至也。 故书曰:“有形有名。”形名者,古人有之,而非所以先也。古之语大道者,五变而形名可举,九变而赏罚可言也。骤而语形名,不知其本也。骤而语赏罚,不知其始也。倒道而言、迕道而说者,人之所治也,安能治人?骤而语形名赏罚,此有知治之具,非知治之道。可用于天下,不足以用天下。此之谓辩士,一曲之人也。礼法度数,形名比详,古人有之。此下之所以事上,非上之所以畜下也。 昔者,舜问于尧曰:“天王之用心何如?” 尧曰:“吾不敖无告,不废穷民,苦死者,嘉孺子而哀妇人,此吾所以用心已。” 舜曰:“美则美矣,而未大也。” 尧曰:“然则何如?” 舜曰:“天德而出宁,日月照而四时行,若昼夜之有经,云行而雨施矣!” 尧曰:“胶胶扰扰乎!子,天之合也。我,人之合也。” 夫天地者,古之所大也,而黄帝、尧、舜之所共美也。故古之王天下者,奚为哉?天地而已矣! 孔子西藏书于周室。子路谋曰:“由闻周之征藏史有老聃者,免而归居,夫子欲藏书,则试往因焉。” 孔子曰:“善。” 往见老聃,而老聃不许,于是纟番十二经以说。老聃中其说,曰:“大谩,愿闻其要。” 孔子曰:“要在仁义。” 老聃曰:“请问仁义?人之性邪?” 孔子曰:“然。君子不仁则不成,不义则不生。仁义,真人之性也,又将奚为矣?” 老聃曰:“请问何谓仁义?” 孔子曰:“中心物恺,兼爱无私,此仁义之情也。” 老聃曰:“意!几乎后言。夫兼爱,不亦迂乎?无私焉,乃私也。夫子若欲使天下无失其牧乎?则天地固有常矣,日月固有明矣,星辰固有列矣,禽兽固有群矣,树木固有立矣。夫子亦放德而行,遁道而趋,已至矣!又何偈偈乎揭仁义,若击鼓而求亡子焉?意!夫子乱人之性也。” 士成绮见老子而问曰:“吾闻夫子,圣人也。吾固不辞远道而来愿见,百舍重趼而不敢息。今吾观子,非圣人也,鼠壤有馀蔬而弃妹之者,不仁也。生熟不尽于前,而积敛无崖。” 老子漠然不应。士成绮明日复见,曰:“昔者,吾有刺于子,今吾心正?矣,何故也?” 老子曰:“夫巧知神圣之人,吾自以为脱焉。昔者,子呼我牛也,而谓之牛,呼我马也,而谓之马。苟有其实,人与之名而弗受,再受其殃。吾服也恒服,吾非以服有服。” 士成绮雁行避影,履行遂进而问:“修身若何?” 老子曰:“而容崖然,而目冲然,而颡鈇然,而口阚然,而状义然。似系马而止也,动而持,发也机,察而审,知巧而睹于泰,凡以为不信。边竟有人焉,其名为窃。” 夫子曰:“夫道,于大不终,于小不遗,故万物备。广广乎其无不容也,渊渊乎其不可测也。形德仁义,神之末也,非至人孰能定之?夫至人有世,不亦大乎?而不足以为之累。天下奋木秉,而不与之偕。审乎无假,而不与利迁。极物之真,能守其本。故外天地,遗万物,而神未尝有所困也。通乎道,合乎德,退仁义,宾礼乐,至人之心有所定矣。 世之所贵道者,书也。书不过语,语有贵也。语之所贵者,意也,意有所随。意之所随者,不可以言传也,而世因贵言传书。世虽贵之,我犹不足贵也,为其贵非其贵也。故视而可见者,形与色也。听而可闻者,名与声也。悲夫!世人以形色、名声为足,以得彼之情。夫形色、名声,果不足以得彼之情,则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而世岂识之哉? 桓公读书于堂上,轮扁斫轮于堂下。释椎凿而上,问桓公曰:“敢问公之所读者,何言耶?” 公曰:“圣人之言也。” 曰:“圣人在乎?” 公曰:“已死矣。” 曰:“然则,君之所读者,古之糟魄已夫!” 桓公曰:“寡人读书,轮人安得议乎?有说则可,无说则死!” 轮扁曰:“臣也以臣之事观之。斫轮,徐则甘而不固,疾则苦而不入。不徐不疾,得之于手而应于心。口不能言,有数存焉于其间。臣不能以喻臣之子,臣之子亦不能受之于臣,是以行年七十而老斫轮。古之人与其不可传也死矣,然则君之所读者,古人之糟魄已夫!” (本章完) 第15章 外篇 天运第十四   “天其运乎?地其处乎?日月其争于所乎?孰主张是?孰维纲是?孰居无事而推行是?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?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?云者为雨乎?雨者为云乎?孰隆施是?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?风起北方,一西一东,有上彷徨。孰嘘吸是?孰居无事而披拂是?敢问何故?” 巫咸纐曰:“来,吾语女。天有六极五常,帝王顺之则治,逆之则凶。九洛之事,治成德备,监照下土,天下戴之,此谓上皇。” 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,庄子曰:“虎狼,仁也。” 曰:“何谓也?” 庄子曰:“父子相亲,何为不仁?” 曰:“请问至仁。” 庄子曰:“至仁无亲。” 太宰曰:“荡闻之:无亲则不爱,不爱则不孝。谓至仁不孝,可乎?” 庄子曰:“不然。夫至仁尚矣,孝固不足以言之。此非过孝之言也,不及孝之言也。夫南行者至于郢,北面而不见冥山,是何也?则去之远也。故曰:以敬孝易,以爱孝难。以爱孝易,以忘亲难;忘亲易,使亲忘我难。夫德遗尧、舜而不为也,利泽施于万世,天下莫知也,岂直大息而言仁孝乎哉?夫孝悌仁义,忠信贞廉,此皆自勉,以役其德者也,不足多也。故曰:至贵,国爵并焉。至富,国财并焉。至愿,名誉并焉。是以道不渝。”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:“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,吾始闻之惧,复闻之怠,卒闻之而惑。荡荡默默,乃不自得。” 帝曰:“汝殆其然哉!吾奏之以人,征之以天,行之以礼义,建之以大清。夫至乐者,先应之以人事,顺之以天理,行之以五德,应之以自然,然后调理四时,太和万物。四时迭起,万物循生。一盛一衰,文武伦经;一清一浊,阴阳调和,流光其声。蛰虫始作,吾惊之以雷霆。其卒无尾,其始无首。一死一生,一偾一起,所常无穷,而一不可待。汝故惧也。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,烛之以日月之明。其声能短能长,能柔能刚,变化齐一,不主故常。在谷满谷,在阝亢满阝亢。涂?守神,以物为量。其声挥绰,其名高明。是故,鬼神守其幽,日月星辰行其纪。吾止之于有穷,流之于无止。 子欲虑之而不能知也,望之而不能见也,逐之而不能及也。傥然立于四虚之道,倚于槁梧而吟。目知穷乎所欲见,力屈乎所欲逐,吾既不及,已夫!形充空虚,乃至委蛇,汝委蛇,故怠。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,调之以自然之命。故若混逐丛生,林乐而无形,布挥而不曳,幽昏而无声。动于无方,居于窈冥,或谓之死,或谓之生。或谓之实,或谓之荣。行流散徙,不主常声。世疑之,稽于圣人。圣也者,达于情而遂于命也。天机不张,而五官皆备,此之谓天乐,无言而心悦。故有焱氏为之颂曰:‘听之不闻其声,视之不见其形。充满天地,苞裹六极。’汝欲听之而无接焉,而故惑也。乐也者,始于惧,惧故祟。吾又次之以怠,怠故遁。卒之于惑,惑故愚。愚故道,道可载而与之俱也。” 孔子西游于卫,颜渊问师金曰:“以夫子之行为奚如?” 师金曰:“惜乎!而夫子其穷哉!” 颜渊曰:“何也?” 师金曰:“夫刍狗之未阵也,盛以箧衍,巾以文绣,尸祝齐戒以将之。及其已陈也,行者践其首脊,苏者取而爨之而已。将复取而盛以箧衍,巾以文绣,游居寝卧其下,彼不得梦,必且数眯焉。今而夫子亦取先生已陈刍狗,聚弟子游居寝卧其下。故伐树于宋,削迹于卫,穷于商、周,是非其梦邪?围于陈、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,死生相与邻,是非其眯邪?夫水行莫如用舟,而陆行莫如用车。以舟之可行于水也,而求推之于陆,则没世不行寻常。古今非水陆与?周、鲁非舟车与?今蕲行周于鲁,是犹推舟于陆也。劳而无功,身必有殃。彼未知夫无方之传,应物而不穷者也。且子独不见夫桔槔者乎?引之则俯,舍之则仰。彼人之所引,非引人者也,故俯仰而不得罪于人。故夫三皇五帝之礼度、法度,不矜于同,而矜于治。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,其犹籸梨橘柚邪?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。故礼义法度者,应时而变者也。今取猿狙而衣以周公之服,彼必關啮挽裂,尽去而后慊。观古今之异,犹犭爰狙之异乎周公也。故西施病心而?其里,其里之丑人见之而美之,归亦捧心而?其里,其里之富人见之,坚闭门而不出。贫人见之,挈妻子而去之走。彼知?美而不知?之所以美。惜乎,而夫子其穷哉!” 孔子行年五十有一而不闻道,乃南之沛,见老聃。老聃曰:“子来乎!吾闻子,北方之贤者也。子亦得道乎?” 孔子曰:“未得也。” 老子曰:“子恶乎求之哉?” 曰:“吾求之于度数,五年而未得也。” 老子又曰:“子又恶乎求之哉?” 曰:“吾求之于阴阳,十有二年而未得也。” 老子曰:“然。使道而可献,则人莫不献之于其君。使道而可进,则人莫不进之于其亲。使道而可以告人,则人莫不告其兄弟。使道而可以与人,则人莫不与其子孙。然而不可者,无佗也,中无主而不止,外无正而不行。由中出者,不受于外,圣人不出。由外入者,无主于中,圣人不隐。名,公器也,不可多取;仁义,先王之蘧庐也,止可以一宿而不可久处。觏而多责。古之至人,假道于仁,托宿于义,以游逍遥之虚,食于苟简之田,立于不贷之圃。逍遥,无为也。苟简,易养也。不贷,无出也。古者谓是采真之游。以富为是者,不能让禄。以显为是者,不能让名。亲权者,不能与人柄,操之则栗,舍之则悲,而一无所鉴,以窥其所不休者,是天之戮民也。怨、恩、取、与、谏、教、生、杀八者,正之器也,唯循大变无所湮者为能用之。故曰:正者,正也。其心以为不然者,天门弗开矣。” 孔子见老聃而语仁义。老聃曰:“夫播糠眯目,则天地四方易位矣。蚊忙豽肤,则通昔不寐矣。夫仁义賀然,乃愤吾心,乱莫大焉。吾子使天下无失其朴,吾子亦放风而动,总德而立矣。又奚杰杰然若负建鼓而求亡子者邪?夫鹄不日浴而白,乌不日黔而黑。黑白之朴,不足以为辩。名誉之观,不足以为广。泉涸,鱼相与处于陆。相口句以湿,相濡以沫,不若相忘于江湖。” 孔子见老聃归,三日不谈。弟子问曰:“夫子见老聃,亦将何规哉?” 孔子曰:“吾乃今于是乎见龙。龙,合而成体,散而成章,乘云气而养乎阴阳。予口张而不能蛗,予又何规老聃哉!” 子贡曰:“然则,人固有尸居而龙见,雷声而渊默,发动如天地者乎?赐亦可得而观乎?”遂以孔子声见老聃。老聃方将倨堂而应,微曰:“予年运而往矣,子将何以戒我乎?” 子贡曰:“夫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不同,其系声名一也。而先生独以为非圣人,如何哉?” 老聃曰:“小子少进!子何以谓不同?” 对曰:“尧授舜,舜授禹。禹用力而汤用兵,文王顺纣而不敢逆,武王逆纣而不肯顺,故曰不同。” 老聃曰:“小子少进,余语汝三皇五帝治天下。黄帝之治天下,使民心一。民有其亲死不哭而民不非也;尧之治天下,使民心亲。民有为其亲杀其服而民不非也;舜之治天下,使民心竞。民孕妇十月生子,子生五月而能言,不至乎孩而始谁,则人始有夭矣;禹之治天下,使民心变。人有心而兵有顺,杀盗非杀人,人自为种而‘天下’耳。是以天下大骇,儒、墨皆起。其作始有伦,而今乎妇女,何言哉!余语汝:三皇五帝之治天下,名曰治之,而乱莫甚焉。三皇之知,上悖日月之明,下睽山川之精,中堕四时之施。其知賀于蛎虿之尾,鲜规之兽,莫得安其性命之情者,而犹自以为圣人,不可耻乎?其无耻也!”子贡蹴蹴然,立不安。 孔子谓老聃曰:”丘治《诗》、《书》、《礼》、《乐》、《易》、《春秋》六经,自以为久矣,孰知其故矣,以奸者七十二君,论先王之道而明周、召之迹,一君无所钩用。甚矣!夫人难说也?道之难明邪?”老子曰:“幸矣,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!夫《六经》,先王之陈迹也,岂其所以迹哉!今子之所言,犹迹也。夫迹,履之所出,而迹岂履哉?夫白鞡之相视,眸子不运而风化。虫,雄鸣于上风,雌应于下风而风化。类,自为雄雌,故风化。性不可易,命不可变,时不可止,道不可壅。苟得其道,无自而不可。失焉者,无自而可。” 孔子不出三月,复见,曰:“丘得之矣。乌鹊孺,鱼傅沫,细要者化,有弟而兄啼。久矣,夫丘不与化为人。不与化为人,安能化人!” 老子曰:“可,丘得之矣。” (本章完) 第16章 外篇 刻意第十五   刻意尚行,离世异俗,高论怨诽,为亢而已矣。此山谷之士,非世之人,枯槁赴渊者之所好也。语仁义忠信,恭俭推让,为修而已矣;此平世之士,教诲之人,游居学者之所好也。语大功,立大名,礼君臣,正上下,为治而已矣,此朝廷之士,尊主强国之人,致功并兼者之所好也。就薮泽,处闲旷,钓鱼闲处,无为而已矣;此江海之士,避世之人,闲暇者之所好也。吹口句呼吸,吐故纳新,熊经鸟申,为寿而已矣。此道引之士,养形之人,彭祖寿考者之所好也。 若夫不刻意而高,无仁义而修,无功名而治,无江海而闲,不道引而寿,无不忘也,无不有也。淡然无极而从美从之,此天地之道,圣人之德也。 故曰:夫恬胟寂漠,虚无无为,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。故曰:圣人休休焉,则平易矣,平易,则恬胟矣。平易、恬胟,则忧患不能入,邪气不能袭,故其德全而神不亏。故曰:圣人之生也天行,其死也物化。静而与阴同德,动而与阳同波。不为福先,不为祸始。感而后应,迫而后动,不得已而后起。去知与故,循天之理。故无天灾,无物累,无人非,无鬼责。其生若浮,其死若休。不思虑,不豫谋。光矣而不耀,信矣而不期。其寝不梦,其觉无忧。其神纯粹,其魂不罢。虚无恬胟,乃合天德。 故曰:悲乐者,德之邪也。喜怒者,道之过也。好恶者,德之失也。故心不忧乐,德之至也。一而不变,静之至也。无所于忤,虚之至也。不与物交,胟之至也。无所于逆,粹之至也。故曰:形劳而不休则弊,精用而不已则劳,劳则竭。 水之性,不杂则清,莫动则平。郁闭而不流,亦不能清。天德之象也。故曰:纯粹而不杂,静一而不变,胟而无为,动而以天行,此养神之道也。 夫有干越之剑者,柙而藏之,不敢用也,宝之至也。精神四达并流,无所不极,上际于天,下蟠于地,化育万物,不可为象,其名为同帝。纯素之道,惟神是守。守而勿失,与神为一。一之精通,合于天伦。野语有之曰:“众人重利,廉士重名,贤士尚志,圣人贵精。”故素也者,谓其无所与杂也。纯也者,谓其不亏其神也。能体纯素,谓之真人。 (本章完) 第17章 外篇 缮性第十六   缮性于俗,学以求复其初。滑欲于俗,思以求致其明,谓之蔽蒙之民。 古之治道者,以恬养知。知生而无以知为也,谓之以知养恬。知与恬交相养,而和理出其性。夫德,和也。道,理也。德无不容,仁也。道无不理,义也。义明而物亲,忠也。中纯实而反乎情,乐也。信行容体而顺乎文,礼也。礼乐遍行,则天下乱矣。彼正而蒙已德,德则不冒,冒则物必失其性也。古之人在混芒之中,与一世而得淡漠焉。当是时也,阴阳和静,鬼神不扰,四时得节,万物不伤,群生不夭,人虽有知,无所用之,此之谓至一。当是时也,莫之为而常自然。 逮德下衰,及燧人、伏羲始为天下,是故顺而不一。德又下衰,及神农、黄帝始为天下,是故安而不顺。德又下衰,及唐、虞始为天下,兴治化之流,淳散朴,离道以善,险德以行,然后去性而从于心。心与心识知,而不足以定天下,然后附之以文,益之以博。文灭质,博溺心,然后民始惑乱,无以反其性情而复其初。 由是观之,世丧道矣,道丧世矣,世与道交相丧也。道之人何由兴乎世、世亦何由兴乎道哉!道无以兴乎世,世无以兴乎道,虽圣人不在山林之中,其德隐矣。隐,故不自隐。古之所谓隐士者,非伏其身而弗见也,非闭其言而不出也,非藏其知而不发也,时命大谬也。当时命而大行乎天下,则反一无迹。不当时命而大穷乎天下,则深根宁极而待。此存身之道也。古之存身者,不以辩饰知,不以知穷天下,不以知穷德,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,己又何为哉?道固不小行,德固不小识。小识伤德,小行伤道。故曰:正己而己矣。 乐全,之谓得志。古之所谓得志者,非轩冕之谓也,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己矣;今之所谓得志者,轩冕之谓也。轩冕在身,非性命也,物之傥来,寄者也。寄之,其来不可圉,其去不可止。故不为轩冕肆志,不为穷约趋俗,其乐彼与此同,故无忧而已矣。今寄去则不乐。由是观之,虽乐,未尝不荒也。故曰:丧己于物,失性于俗者,谓之倒置之民。 (本章完) 第18章 外篇 秋水第十七   秋水时至,百川灌河。泾流之大,两縵渚崖之间,不辩牛马。于是焉,河伯欣然自喜,以天下之美为尽在己。顺流而东行,至于北海。东面而视,不见水端。于是焉,河伯始旋其面目,望洋向若而叹曰:“野语有之曰:‘闻道百,以为莫己若者。’我之谓也。且夫我尝闻少仲尼之闻而轻伯夷之义者,始吾弗信。今我睹子之难穷也,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,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。”北海若曰:“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,拘于虚也。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,笃于时也。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,束于教也。今尔出于崖縵,观于大海,乃知尔丑,尔将可与语大理矣。天下之水,莫大于海。 万川归之,不知何时止而不盈。尾闾泄之,不知何时已而不虚。春秋不变,水旱不知。此其过江河之流,不可为量数,而吾未尝以此自多者,自以比形于天地,而受气于阴阳,吾在于天地之间,犹小石、小木之在大山也。方存乎见小,又奚以自多?计四海之在天地之间也,不似空之在大泽乎?计中国之在海内,不似薒米之在大仓乎?号物之数谓之万,人处一焉。人卒九州,谷食之所生,舟车之所通。此其比万物也,不似豪末之在于马体乎?五帝之所连,三王之所争,仁人之所忧,任士之所劳,尽此矣!伯夷辞之以为名,仲尼语之以为博。此其自多也,不似尔向之自多于水乎?” 河伯曰:“然则,吾大天地而小毫末,可乎?” 北海若曰:“否。夫物,量无穷,时无止,分无常,终始无故。是故,大知观于远近。故小而不寡,大而不多,知量无穷。证向今故,故遥而不闷,掇而不?,知时无止;察乎盈虚,故得而不喜,失而不忧,知分之无常也。明乎坦途,故生而不说,死而不祸,知终始之不可故也。计人之所知,不若其所不知;其生之时,不若未生之时。以其至小,求穷其至大之域,是故,迷乱而不能自得也。由此观之,又何以知毫末之足以定至细之倪?又何以知天地之足以穷至大之域?” 河伯曰:“世之议者皆曰:‘至精无形,至大不可围。’是信情乎?” 北海若曰:“夫自细视大者不尽,自大视细者不明。夫精,小之微也。綧,大之殷也,故异便。此势之有也。夫精粗者,期于有形者也。无形者,数之所不能穷也。可以言论者,物之粗也。可以意致者,物之精也。言之所不能论,意之所不能察致者,不期精粗焉。是故大人之行,不出乎害人,不多仁恩。动不为利,不贱门隶。货财弗争,不多辞让。事焉不借人,不多食乎力,不贱贪污。行殊乎俗,不多辟异。为在从众,不贱佞谄。世之爵禄不足以为劝,戮耻不足以为辱。知是非之不可为分,细大之不可为倪。闻曰:‘道人不闻,至德不得,大人无己。’约分之至也。” 河伯曰:“若物之外,若物之内,恶至而倪贵贱?恶至而倪大小?” 北海若曰:“以道观之,物无贵贱。以物观之,自贵而相贱。以俗观之,贵贱不在己。以差观之,因其所大而大之,则万物莫不大。因其所小而小之,则万物莫不小。知天地之为薒米也,知毫末之为丘山也,则差数睹矣。以功观之,因其所有而有之,则万物莫不有。因其所无而无之,则万物莫不无。知东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无,则功分定矣。以趣观之,因其所然而然之,则万物莫不然。因其所非而非之,则万物莫不非。知尧、桀之自然而相非,则趣操睹矣。 昔者尧、舜让而帝,之、哙让而绝。汤、武争而王,白公争而灭。由此观之,争、让之礼,尧、桀之行,贵贱有时,未可以为常也。梁丽可以冲城而不可以窒穴,言殊器也。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,捕鼠不如狸笷,言殊技也。鸱鸺夜撮蚤,察豪末,昼出目而不见丘山,言殊性也。故曰:盖师是而无非、师治而无乱乎?是未明天地之理、万物之情者也。是犹师天而无地,师阴而无阳,其不可行明矣。然且语而不舍,非愚则诬也。帝王殊禅,三代殊继。差其时、逆其俗者,谓之篡夫。当其时、顺其俗者,谓之义之徒。默默乎!河伯!女恶知贵贱之门、小大之家?” 河伯曰:“然则,我何为乎?何不为乎?吾辞受趣舍,吾终奈何?” 北海若曰:“以道观之,何贵何贱,是谓反衍。无拘而志,与道大蹇。何少何多,是谓谢施。无一而行,与道参差。严乎若国之有君,其无私德。繇繇乎若祭之有社,其无私福。泛泛乎其若四方之无穷,其无所畛域。兼怀万物,其孰承翼?是谓无方。万物一齐,孰短孰长?道无终始,物有死生,不恃其成。一虚一满,不位乎其形。年不可举,时不可止。消息盈虚,终则有始。是所以语大义之方,论万物之理也。物之生也,若骤若驰,无动而不变,无时而不移。何为乎,何为不乎?夫固将自化。” 河伯曰:“然则,何贵于道耶?” 北海若曰:“知道者必达于理,达于理者必明于权,明于权者不以物害己。至德者,火弗能热,水弗能溺,寒暑弗能害,禽兽弗能贼。非谓其薄之也,言察乎安危,宁于祸福,谨于去就,莫之能害也。故曰:天在内,人在外,德在乎天。知天人之行,本乎天,位乎得,?躅而屈伸,反要而语极。” 曰:“何谓天?何谓人?” 北海若曰:“牛马四足,是谓天。落马首,穿牛鼻,是谓人。故曰:无以人灭天,无以故灭命,无以得殉名。谨守而勿失,是谓反其真。” 夔怜芿,芿怜蛇,蛇怜风,风怜目,目怜心。夔谓芿曰:“吾以一足羙踔而行,予无如矣。今子之使万足,独奈何?” 芿曰:“不然。子不见夫唾者乎?喷则大者如珠,小者如雾,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。今予动吾天机,而不知其所以然。” 芿谓蛇曰:“吾以众足行,而不及子之无足,何也?” 蛇曰:“夫天机之所动,何可易邪?吾安用足哉!” 蛇谓风曰:“予动吾脊胁而行,则有似也。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,蓬蓬然入于南海,而似无有,何也?” 风曰:“然。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,然而指我则胜我,?我亦胜我。虽然,夫折大木、蜚大屋者,唯我能也。”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。为大胜者,唯圣人能之。 孔子游于匡,宋人围之数匝,而弦歌不胣。子路入见,曰:“何夫子之娱也?” 孔子曰:“来,吾语女。我讳穷久矣,而不免,命也。求通久矣,而不得,时也。当尧、舜而天下无穷人,非知得也。当桀、纣而天下无通人,非知失也。时势适然。夫水行不避蛟龙者,渔父之勇也。陆行不避兕虎者,猎夫之勇也。白刃交于前、视死若生者,烈士之勇也。知穷之有命、知通之有时、临大难而不惧者,圣人之勇也。由,处矣!吾命有所制矣!”无几何,将甲者进,辞曰:“以为阳虎也,故围之。今非也,请辞而退。” 公孙龙问于魏牟曰:“龙少学先王之道,长而明仁义之行。合同异,离坚白。然不然,可不可。困百家之知,穷众口之辩。吾自以为至达已。今吾闻庄子之言,?焉异之。不知论之不及与?知之弗若与?今吾无所开吾喙,敢问其方。” 公子牟隐几太息,仰天而笑,曰:“子独不闻夫聐井之蛙乎?谓东海之鳖曰:‘吾乐与!出跳梁乎井干之上,入休乎缺?之崖。赴水则接腋持颐,蹶泥则没足灭跗。还虫干蟹与科斗,莫吾能若也。且夫擅一壑之水,而跨襢聐井之乐,此亦至矣。夫子奚不时来入观乎?’东海之鳖左足未入,而右膝已絷矣。于是逡巡而却,告之海曰:‘夫千里之远,不足以举其大。千仞之高,不足以极其深。禹之时,十年九潦,而水弗为加益。汤之时,八年七旱,而崖不为加损。夫不为顷久推移、不以多少进退者,此亦东海之大乐也。’于是,聐井之蛙闻之,适适然惊,规规然自失也。 且夫知不知是非之竟,而犹欲观于庄子之言,是犹使蚊负山,商聐驰河也,必不胜任矣。且夫知不知论极妙之言,而自适一时之利者,是非聐井之蛙与?且彼方襤黄泉而登大皇,无南无北,睪然四解,沦于不测。无东无西,始于玄冥,反于大通。子乃规规然而求之以察,索之以辩,是直用管窥天,用锥指地,不亦小乎?子往矣!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?未得国能,又失其故行矣,直匍匐而归耳。今子不去,将忘子之故,失子之业。”公孙龙口口去而不合,舌举而不下,乃逸而走。 庄子钓于濮水。楚王使大夫二人往先焉,曰:“愿以境内累矣!”庄子持竿不顾,曰:“吾闻楚有神龟,死已三千岁矣,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。此龟者,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?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?”二大夫曰:“宁生而曳尾途中。”庄子曰:“往矣!吾将曳尾于涂中。” 惠子相梁,庄子往见之。或谓惠子曰:“庄子来,欲代子相。”于是,惠子恐,搜于国中三日三夜。庄子见之,曰:“南方有鸟,其名为刍鸟。子知之乎?夫刍鸟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。非梧桐不止,非练实不食,非醴泉不饮。于是,鸱得腐鼠,刍鸟过之,仰视之曰:‘吓!’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?”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。庄子曰:“闞鱼出游从容,是鱼之乐也。”惠子曰:“子非鱼,安知鱼之乐?”庄子曰:“子非我,安知我不知鱼之乐?”惠子曰:“我非子,固不知子矣。子固非鱼也,子之不知鱼之乐,全矣!”庄子曰:“请循其本。子曰‘汝安知鱼乐’云者,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。我知之濠上也。” (本章完) 第19章 外篇 至乐第十八   天下有至乐无有哉?有可以活身者无有哉?今奚为奚据?奚避奚处?奚就奚去?奚乐奚恶?夫天下之所尊者,富、贵、寿、善也。所乐者,身安、厚味、美服、好色、音声也。所下者,贫、贱、夭、恶也。所苦者,身不得安逸,口不得厚味,形不得美服,目不得好色,耳不得音声。若不得者,则大忧以惧。其为形也亦愚哉!夫富者,苦身疾作,多积财而不得尽用,其为形也亦外矣!夫贵者,夜以继日,思虑善否,其为形也亦疏矣!人之生也,与忧俱生。寿者,久忧不死,何苦也!其为形也亦远矣。烈士为天下见善矣,未足以活身。吾未知善之诚善邪?诚不善邪?若以为善矣,不足活身。 以为不善矣,足以活人。故曰:忠谏不听,蹲循勿争。故夫子胥争之,以残其形。不争,名亦不成。诚有善无有哉?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,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?果不乐邪?吾观夫俗之所乐,举群趣者,然如将不得已,而皆曰乐者,吾未之乐也,亦未之不乐也。果有乐无有哉?吾以无为诚乐矣,又俗之所大苦也。故曰:“至乐无乐,至誉无誉。”天下是非,果未可定也。虽然,无为可以定是非。至乐活身,唯无为几存。请尝试言之:天无为以之清,地无为以之宁。故两无为相合,万物皆化生。芒乎芴乎,而无从出乎?芴乎芒乎,而无有象乎?万物职职,皆从无为殖。故曰:“天地无为也,而无不为也。”人也孰能得无为哉! 庄子妻死,惠子吊之。庄子则方箕踞、鼓盆而歌。惠子曰:“与人居,长子老身,死不哭亦足矣,又鼓盆而歌,不亦甚乎!” 庄子曰:“不然。是其始死也,我独何能无概然!察其始,而本无生。非徒无生也,而本无形。非徒无形也,而本无气。杂乎芒芴之间,变而有气,气变而有形,形变而有生,今又变而之死。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。人且偃然寝于巨室,而我口敫口敫然随而哭之,自以为不通乎命,故止也。” 支离叔与滑介叔观于冥伯之丘,昆仑之虚,黄帝之所休。俄而柳生其左肘,其意蹶蹶然恶之。 支离叔曰:“子恶之乎?” 滑介叔曰:“亡,予何恶?生者,假借也;假之而生生者,尘垢也。死生为昼夜。且吾子观化而化及我,我又何恶焉!” 庄子之楚,见空髑髅,骨尧然有形。迀以马捶,因而问之曰:“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?将子有亡国之事、斧钺之诛而为此乎?将子有不善之行、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?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?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?”于是语卒,援髑髅,枕而卧。夜半,髑髅见梦曰:“向子之谈者似辩士,视子所言,皆生人之累也,死则无此矣。子欲闻死之说乎?”庄子曰:“然。”髑髅曰:“死,无君于上,无臣于下,亦无四时之事,从然以天地为春秋,虽南面王乐,不能过也。” 庄子不信,曰:“吾使司命复生子形,为子骨肉肌肤,反子父母、妻子、闾里、知识,子欲之乎?” 髑髅深?蹙輊曰:“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?” 颜渊东之齐,孔子有忧色。子贡下席而问曰:“小子敢问,回东之齐,夫子有忧色,何邪?” 孔子曰:“善哉,汝问!昔者,管子有言,丘甚善之,曰:‘褚小者不可以怀大,绠短者不可以汲深。’夫若是者,以为命有所成而形有所适也,夫不可损益。吾恐回与齐侯言尧、舜、黄帝之道,而重以燧人、神农之言。彼将内求于己而不得,不得则惑,人惑则死。且女独不闻邪?昔者,海鸟止于鲁郊,鲁侯御而觞之于庙,奏《九韶》以为乐,具太牢以为膳。鸟乃眩视忧悲,不敢食一脔,不敢饮一杯,三日而死。此以己养养鸟也,非以鸟养养鸟也。夫以鸟养养鸟者,宜栖之深林,游之坛陆,浮之江湖,食之鳅鱼攸,随行列而止,委蛇而处。彼唯人言之恶闻,奚以夫讠尧讠尧为乎?《咸池》、《九韶》之乐,张之洞庭之野,鸟闻之而飞,兽闻之而走,鱼闻之而下入,人卒闻之,相与还而观之。鱼处水而生,人处水而死。彼必相与异,其好恶故异也。故先圣不一其能,不同其事。名止于实,义设于适,是之谓条达而福持。” 列子行,食于道从,见百岁髑髅,韃蓬而指之曰:“唯予与汝知而未尝死、未尝生也。若果养乎?予果欢乎?” 种有,得水则为继,得水土之际,则为蛙頒之衣,生于陵屯,则为陵舄,陵舄得郁栖则为乌足,乌足之根为蛴螬,其叶为胡蝶。胡蝶胥也化而为虫,生于灶下。其状若脱,其名为鸲掇。鸲掇千日为鸟,其名为干余骨。干余骨之沫为斯弥,斯弥为食醯。颐辂生乎食醯,黄车兄生乎九猷,瞀芮生乎腐,羊奚比乎不,久竹生青宁,青宁生程,程生马,马生人,人又反入于机。万物皆出于机,皆入于机。 (本章完) 第20章 外篇 达生第十九   达生之情者,不务生之所无以为。达命之情者,不务知之所无奈何。养形必先之以物,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。有生必先无离形,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。生之来不能却,其去不能止。悲夫!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,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,则世奚足为哉?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,其为不免矣。夫欲免为形者,莫如弃世。弃世则无累,无累则正平,正平则与彼更生,更生则几矣,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?弃事,则形不劳,遗生,则精不亏。夫形全精复,与天为一。天地者,万物之父母也。合则成体,散则成始。形精不亏,是谓能移。精而又精,反以相天。 子列子问关尹曰:“至人潜行不窒,蹈火不热,行乎万物之上而不眎。请问何以至于此?” 关尹曰:“是纯气之守也,非知巧果敢之列。居,予语女!凡有貌象声色者,皆物也。物与物何相远?夫奚足以至乎先?是色而已。则物之造乎不形,而止乎无所化。夫得是而穷之者,物焉得而止焉?彼将处乎不淫之度,而藏乎无端之纪,游乎万物之所终始。壹其性,养其气,合其德,以通乎物之所造。夫若是者,其天守全,其神无?,物奚自入焉? 夫醉者之坠车,虽疾不死,骨节与人同而犯害与人异,其神全也。乘亦不知也,坠亦不知也,死生惊惧不入乎其胸中,是故?物而不訴。彼得全于酒而犹若是,而况得全于天乎?圣人藏于天,故莫之能伤也。复仇者,不折镆干。虽有忮心者,不怨飘瓦,是以天下平均。故无攻战之乱,无杀戮之刑者,由此道也。 不开人之天,而开天之天。开天者德生,开人者贼生。不厌其天,不忽于人,民几乎以其真。” 仲尼适楚,出于林中,风繴偻者承蜩,犹掇之也。仲尼曰:“子巧乎!有道邪?” 曰:“我有道也。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,则失者锱铢。累三而不坠,则失者十一。累五而不坠,犹掇之也。吾处身也,若厥株拘。吾执臂也,若槁木之枝。虽天地之大,万物之多,而唯蜩翼之知。吾不反不侧,不以万物易蜩之翼,何为而不得?” 孔子顾谓弟子曰:“用志不分,乃凝于神。其繴偻丈人之谓乎!” 颜渊问仲尼曰:“吾尝济乎觞深之渊,津人操舟若神。吾问焉曰:‘操舟可学邪?’曰:‘可。善游者数能。若乃夫没人,则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。’吾问焉而不吾告,敢问何谓也?” 仲尼曰:“善游者数能,忘水也。若乃夫没人之未尝见舟而便操之也,彼视渊若陵,视舟之覆,犹其车却也。覆却万方陈乎前,而不得入其舍,恶往而不暇?以瓦注者巧,以钩注者惮,以黄金注者歹昏。其巧一也,而有所矜,则重外也。凡外重者内拙。” 田开之见周威公,威公曰:“吾闻祝肾游,亦何闻焉?” 田开之曰:“开之操拔鋆以侍门庭,亦何闻于夫子?” 威公曰:“田子无让,寡人愿闻之。” 开之曰:“闻之夫子曰:‘善养生者,若牧羊然,视其后者而鞭之。’” 威公曰:“何谓也?” 田开之曰:“鲁有单豹者,岩居而水饮,不与民共利,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。不幸遇饿虎,饿虎杀而食之。有张毅者,高门县薄,无不走也。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。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,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。此二子者,皆不鞭其后者也。” 仲尼曰:“无入而藏,无出而阳,柴立其中央。三者若得,其名必极。夫畏涂者,十杀一人,则父子兄弟相戒也,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,不亦知乎!人之所取畏者,衽席之上,饮食之间,而不知为之戒者,过也。”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?,说彘曰:“汝奚恶死?吾将三月豢汝。十日戒,三日齐,藉白茅,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,则汝为之乎?”为彘谋曰:“不知食以糠糟而错之牢?之中。”自为谋,则苟生有轩冕之尊,死得于月彖螲之上,聚偻之中则为之。为彘谋则去之,自为谋则取之,所异彘者何也? 桓公田于泽,管仲御,见鬼焉。公抚管仲之手曰:“仲父何见?” 对曰:“臣无所见。” 公反,诶诒为病,数日不出。齐士有皇子告敖者,曰:“公则自伤,鬼恶能伤公?夫忿蟜之气,散而不反,则为不足。上而不下,则使人善怒。下而不上,则使人善忘。不上不下,中身当心,则不病。” 桓公曰:“然则,有鬼乎?” 曰:“有。沈有履,灶有髻。户内之烦壤,雷霆处之。东北方之下者,倍阿、鲑龙虫跃之。西北方之下者,则氵矢阳处之。水有罔象,丘有緈,山有夔,野有彷徨,泽有委蛇。” 公曰:“请问委蛇之状何如?” 皇子曰:“委蛇,其大如毂,其长如辕,紫衣而朱冠。其为物也恶,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。见之者殆乎霸。” 桓公单辰然而笑曰:“此寡人之所见者也。”于是正衣冠与之坐,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。 纪蔎子为王养斗鸡。十日而问:“鸡已乎?” 曰:“未也,方虚忄乔而恃气。” 十日又问,曰:“未也,犹应向景。” 十日又问,曰:“未也,犹疾视而盛气。” 十日又问,曰:“几矣,鸡早有鸣者,已无变矣,望之似木鸡矣,其德全矣。异鸡无敢应者,反走矣。” 孔子观于吕梁,县水三十仞,流沫四十里,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。见一丈夫游之,以为有苦而欲死也,使弟子并流而拯之。数百步而出,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。孔子从而问焉,曰:“吾以子为鬼,察子则人也。请问蹈水有道乎?” 曰:“亡,吾无道。吾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。与齐俱入,与汩皆出,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。此吾所以蹈之也。” 孔子曰:“何谓始乎故,长乎性,成乎命?” 曰:“吾生于陵而安于陵,故也。长于水而安于水,性也。不知吾所以然而然,命也。” 梓庆削木为锯,锯成,见者惊犹鬼神。鲁侯见而问焉,曰:“子何术以为焉?” 对曰:“臣,工人,何术之有?虽然,有一焉。臣将为锯,未尝敢以耗气也,必齐以静心。齐三日,而不敢怀庆赏爵禄。齐五日,不敢怀非誉巧拙。齐七日,辄然忘吾有四枝形体也。当是时也,无公朝。其巧专而外骨消,然后入山林,观天性形躯,至矣,然后成见锯,然后加手焉,不然则已。则以天合天,器之所以疑神者,其是与!” 东野稷以御见庄公,进退中绳,左右旋中规。庄公以为文弗过也,使之钩百而反。颜阖遇之,入见曰:“稷之马将败。”公密而不应。少焉,果败而反。公曰:“子何以知之?”曰:“其马力竭矣而犹求焉,故曰败。” 工亻垂旋而盖规矩,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,故其灵台一而不桎。忘足,屦之适也。忘要,带之适也。知忘是非,心之适也。不内变,不外从,事会之适也。始乎适而未尝不适者,忘适之适也。 有孙休者,踵门而诧子扁庆子曰:“休居乡不见谓不修,临难不见谓不勇。然而田原不遇岁,事君不遇世,宾于乡里,逐于州部,则胡罪乎天哉?休恶遇此命也?” 扁子曰:“子独不闻夫至人之自行邪?忘其肝胆,遗其耳目,芒然彷徨乎尘垢之外,逍遥乎无事之业,是谓为而不恃,长而不宰。今汝饰知以惊愚,修身以明,昭昭乎若揭日月而行也。汝得全而形躯,具而九窍,无中道夭于聋盲跛蹇而比于人数亦幸矣,又何暇乎天之怨哉?子往矣!” 孙子出,扁子入。坐有间,仰天而叹。弟子问曰:“先生何为叹乎?” 扁子曰:“向者休来,吾告之以至人之德,吾恐其惊而遂至于惑也。” 弟子曰:“不然。孙子之所言是邪?先生之所言非邪?非固不能惑是。孙子所言非邪?先生所言是邪?彼固惑而来矣,又奚罪焉?” 扁子曰:“不然。昔者,有鸟止于鲁郊,鲁君说之,为具太牢以飨之,奏《九韶》以乐之。鸟乃始忧悲眩视,不敢饮食。此之谓以己养养鸟也。若夫以鸟养养鸟者,宜栖之深林,浮之江湖,食之以委蛇,则平陆而已矣。今休,款启寡闻之民也,吾告以至人之德,譬之若载鼷以车马,乐安鸟以钟鼓也,彼又恶能无惊乎哉?” (本章完) 第21章 外篇 山木第二十   庄子行于山中,见大木,枝顺盛茂,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。问其故,曰:“无所可用。”庄子曰:“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。” 夫子出于山,舍于故人之家。故人喜,命竖子杀雁而烹之。竖子请曰:“其一能鸣,其一不能鸣,请奚杀?”主人曰:“杀不能鸣者。” 明日,弟子问于庄子曰:“昨日山中之木,以不材得终其天年。今主人之雁,以不材死。先生将何处?” 庄子笑曰:“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。材与不材之间,似之而非也,故未免乎累。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,无誉无訾,一龙一蛇,与时俱化,而无肯专为。一上一下,以和为量,浮游乎万物之祖。物物而不物于物,则胡可得而累邪?此神农、黄帝之法则也。若夫万物有为则亏,贤则谋,不肖则欺。胡可得而必乎哉?悲夫!弟子志之,其唯道德之乡乎!” 市南宜僚见鲁侯,鲁侯有忧色。市南子曰:“君有忧色,何也?” 鲁侯曰:“吾学先王之道,修先君之业。吾敬鬼尊贤,亲而行之,无须臾离居。然不免于患,吾是以忧。” 市南子曰:“君之除患之术浅矣。夫丰狐、文豹,栖于山林,伏于岩穴,静也。夜行昼居,戒也。虽饥渴隐约,犹且胥疏于江湖之上而求食焉,定也。然且不免于罔罗机辟之患,是何罪之有哉?其皮为之灾也。今鲁国独非君之皮邪?吾愿君刳形去皮,洒心去欲,而游于无人之野。南越有邑焉,名为建德之国。其民愚而朴,少私而寡欲,知作而不知藏,与而不求其报。不知义之所适,不知礼之所将,猖狂妄行,乃蹈乎大方。其生可乐,其死可葬。吾愿君去国捐俗,与道相辅而行。” 君曰:“彼其道远而险,又有江山,我无舟车,奈何?” 市南子曰:“君无形倨,无留居,以为君车。” 君曰:“彼其道幽远而无人,吾谁与为邻?吾无粮,我无食,安得而至焉?” 市南子曰:“少君之费,寡君之欲,虽无粮而乃足。君其涉于江而浮于海,望之而不见其崖,愈往而不知其穷。送君者皆自崖而反,君自此远矣。故有人者累,见有于人者忧。故尧非有人,非见有于人也。吾愿去君之累,除君之忧,而独与道游于大莫之国。方舟而济于河,有虚船来触舟,虽?心之人不怒。有一人在其上,则呼张歙之。一呼而不闻,再呼而不闻,于是三呼邪,则必以恶声随之。向也不怒而今也怒,向也虚而今也实。人能虚己以游世,其孰能害之?” 北宫奢为卫灵公赋敛以为钟,为坛乎郭门之外。三月而成上下之县。王子庆忌见而问焉,曰:“子何术之设?”奢曰:“一之间,无敢设也。奢闻之:‘即雕既琢,复归于朴。’侗乎其无识,傥乎其怠疑。萃乎芒乎,其送往而迎来。来者勿禁,往者勿止。从其强梁,随其曲傅,因其自穷。故朝夕赋敛而毫毛不挫,而况有大途者乎?” 孔子围于陈、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。 大公任往吊之,曰:“子几死乎?” 曰:“然。” “子恶死乎?” 曰:“然。” 任曰:“予尝言不死之道。东海有鸟焉,其名曰意怠。其为鸟也,罙罙??,而似无能,引援而飞,迫胁而栖。进不敢为前,退不敢为后。食不敢先尝,必取其绪。是故其行列不斥,而外人卒不得害,是以免于患。直木先伐,甘井先竭。子其意者饰知心惊愚,修身以明污,昭昭乎如揭日月而行,故不免也。昔吾闻之大成之人曰:‘处伐者无功,功成者堕,名成者亏。’孰能去功与名而还与众人?道流而不明居,得行而不名处。纯纯常常,乃比于狂,削迹捐势,不为功名。是故无责于人,人亦无责焉。至人不闻,子何喜哉?”孔子曰:“善哉!”辞其交游,去其弟子,逃于大泽,衣裘褐,食杼栗,入兽不乱群,入鸟不乱行。鸟兽不恶,而况人乎? 孔子问子桑?曰:“吾再逐于鲁,伐树于宋,削迹于卫,穷不商、周,围于陈、蔡之间。吾犯此数患,亲交益疏,徒友益散,何与?” 子桑?曰:“子独不闻假人之亡与?林回弃千金之璧,负赤子而趋。或曰:‘为其布与?赤子而趋,何也?’林回曰:‘彼以利合,此以天属也。’夫以利合者,迫穷祸患害相弃也。以天属者,迫穷祸患害相收也。夫以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。且君子之交淡若水,小人之交甘若醴。君子淡以亲,小工甘以绝,彼无故以合者,则无故以离。” 孔子曰:“敬闻命矣!”徐行翔佯而归,绝学捐书,弟子无挹于前,其爱益加进。 异日,桑?又曰:“舜之将死,真泠禹曰:‘汝戒之哉!形莫若缘,情莫若率。’缘则不离,率则不劳。不离不劳,则不求文以待形。不求文以待形,固不待物。” 庄子衣大布而补之,正貴系履而过魏王。魏王曰:“何先生之惫邪?” 庄子曰:“贫也,非惫也。士有道德不能行,惫也。衣弊履穿,贫也,非惫也。此所谓非遭时也。王独不见夫腾猿乎?其得楠梓豫章也,揽蔓其枝而王长其间,虽羿、蓬蒙不能眄睨也。及其得柘棘枳枸之间也,危行侧视,振动悼眎,此筋骨非有加急而不柔也,处势不便,未足以逞其能也。今处昏上乱相之间而欲无惫,奚可得邪?此比干之见剖心,徵也夫!” 孔子穷于陈、蔡之间,七日不火食。左据槁木,右击槁枝,而歌蕍氏之风,有其具而无其数,有其声而无宫角,木声与人声,犁然有当于人之心。颜回端拱还目而窥之,仲尼恐其广己而造大也,爱己而造哀也,曰:“回,无受天损易,无受人益难。无始而非卒也,人与天一也。夫今之歌者,其谁乎?” 回曰:“敢问无受天损易。” 仲尼曰:“饥渴寒暑,穷桎不行,天地之也,行运物之泄也,言与之偕逝之谓也。为人臣者,不敢去之。执臣之道犹若是,而况乎所以待天乎?” “何谓无受人益难?” 仲尼曰:“始用四达,爵禄并至而不穷。物之所利,乃非己也,吾命其在外者也。君子不为盗,贤人不为窃,吾若取之,何哉?故曰鸟莫知于意鸟鸸,目之所不宜处,不给视,虽落其实,弃之而走。其畏人也而袭诸人间。社稷存焉尔。” “何谓无始而非卒?” 仲尼曰:“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,焉知其所终?焉知其所始?正而待之而已耳。” “何谓人与天一邪?” 仲尼曰:“有人,天也。有天,亦天也。人之不能有天,性也。圣人晏然体逝而终矣。” 庄周游乎雕陵之樊,睹一异鹊自南方来者。翼广七尺,目大运寸,感周之颡,而集于栗林。庄周曰:“此何鸟哉?翼殷不逝,目大不睹。”蹇裳魒步,执弹而留之。睹一蝉,方得美荫而忘其身。螳螂执翳而搏之见得而忘其形。异鹊从而利之,见利而忘其真。庄周怵然曰:“噫!物固相累,二类相召也。”捐弹而反走,虞人逐而谇之。庄周反入,三日不庭。蔺且从而问之:“夫子何为顷间甚不庭乎?” 庄周曰:“吾守形而忘身,观于浊水,而迷于清渊。且吾闻诸夫子曰:‘入其俗,从其令。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,异鹊感吾颡,游于栗林而忘真。栗林虞人以吾为戮,吾所以不庭也。” 阳子之宋,宿于逆旅。逆旅人有妾二人,其一人美,其一人恶。恶者贵而美者贱,阳子问其故,逆旅小子对曰:“其美者自美,吾不知其美也。其恶者自恶,吾不知其恶也。” 阳子曰:“弟子记之,行贤而去自贤之行,安往而不爱哉!” (本章完) 第22章 外篇 田子方第二十一   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,数称奚谷工。文侯曰:“奚谷工,子之师邪?” 子方曰:“非也,无择之里人也。称道数当,故无择称之。” 文侯曰:“然则,子无师邪?” 子方曰:“有。” 曰:“子之师谁邪?” 子方曰:“东郭顺子。” 文侯曰:“然则,夫子何故未尝称之?” 子方曰:“其为人也真。人貌而天虚,缘而葆真,清而容物。物无道,正容以悟之,使人之意也消。无择何足以称之?” 子方出,文侯傥然,终日不言。召前立臣而语之曰:“远矣,全德之君子。始吾以圣知之言、仁义之行为至矣,吾闻子方之师,吾形解而不欲动,口钳而不欲言。吾所学者,直土埂耳。夫魏真为我累耳!” 温伯雪子适齐,舍于鲁。鲁人有请见之者,温伯雪子曰:“不可。吾闻中国之君子,明乎礼义而陋于知人心。吾不欲见也。” 至于齐,反舍于鲁,是人也,又请见。温伯雪子曰:“往也蕲见我,今也又蕲见我,是必有以振我也。” 出而见客,入而叹。明日见客,又入而叹。其仆曰:“每见之客也,必入而叹,何邪?” 曰:“吾固告子矣,中国之民,明乎礼义而陋乎知人心。昔之见我者,进退一成规,一成矩,从容一若龙,一若虎。其谏我也似子,其道我也似父,是以叹也。” 仲尼见之而不言。子路曰:“吾子欲见温伯雪子久矣,见之而不言,何邪?” 仲尼曰:“若夫人者,目击而道存矣,亦不可以容声矣!” 颜渊问于仲尼曰:“夫子步亦步,夫子趋亦趋,夫子驰亦驰,夫子奔逸绝尘,而瞠若乎后矣!” 夫子曰:“回何谓邪?” 曰:“夫子步亦步也,夫子言亦言也,夫子趋亦趋也,夫子辩亦辩也,夫子驰亦驰也。夫子言道,回亦言道也,及奔逸绝尘而回瞠若乎后者。夫子不言而信,不比而周,无器而民滔乎前,而不知所以然而已矣。” 仲尼曰:“恶!可不察与?夫哀莫大于心死,而人死亦次之。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,万物莫不比方,有目有趾者,待是而后成功。是出则存,是入则亡。万物亦然,有待也而死,有待也而生。吾一受其成形,而不化以待尽。效物而动,日夜无隙,而不知其所终。薰然其成形,知命不能规乎其前,丘以是日徂。吾终身与汝交一臂而失之,可不哀与?女始著乎吾所以著也。彼已尽矣,而女求之以为有,是求马于唐肆也。吾服,女也,甚忘。女服。吾也,亦甚忘。虽然,女奚患焉?虽忘乎故吾,吾有不忘者存。” 孔子见老聃,老聃新沐,方将被发而干,执心然似非人。孔子便而待之。少焉见,曰:“丘也眩与?其信然与?向者,先生形体掘若槁木,似遗物离人而立于独也。” 老聃曰:“于游心于物之初。” 孔子曰:“何谓邪?” 曰:“心困焉而不能知,口辟焉而不能言。尝为汝议乎其将。至阴肃肃,至阳赫赫。肃肃出乎天,赫赫发乎地。两者交通成和而物生焉,或为之纪而莫见其形,消息满虚,一晦一明,日改月化,日有所为而莫见其功。生有所乎萌,死有所乎归,始终相反乎无端,而莫知乎其所穷。非是也,且孰为之宗?”孔子曰:“请问游是。”老聃曰:“夫得是,至美至乐也。得至美而游乎至乐,谓之至人。”孔子曰:“愿闻其方。”曰:“草食之兽,不疾易薮。水生之虫,不疾易水。行小变而不失其大常也,喜怒哀乐不入于胸次。夫天下也者,万物之所一也。得其所一而同焉,则四肢百体将为尘垢,而死生终始将为昼夜,而莫之能滑,而况得丧祸福之所介乎?弃隶者若弃泥途,知身贵于隶也。贵在于我而不失于变,且万化而未始有极也,夫孰足以患心?已为道者解乎此。” 孔子曰:“夫子德配天地,而犹假至言以修心,古之君子,孰能脱焉?” 老聃曰:“不然。夫水之于氵勺也,无为而才自然矣。至人之于德也,不修而物不能离焉。若天之自高,地之自厚,日月之自明,夫何修焉!” 孔子出,以告颜回曰:“丘之于道也,其犹醯鸡与!微夫子之发吾覆也,吾不知天地之大全也。” 庄子见鲁哀公,哀公曰:“鲁多儒士,少为先生方者。” 庄子曰:“鲁少儒。” 哀公曰:“举鲁国而儒服,何谓少乎?” 庄子曰:“周闻之,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,履句屦者知地形,缓佩筀者事至而断。君子有其道者,未必为其服也。为其服者,未必知其道也。公固以为不然,何不号于国中曰:‘无此道而为此服者,其罪死!” 于是,哀公号之五日,而鲁国无敢儒服者。独有一丈夫,儒服而立乎公门。公即召而问以国事,千转万变而不穷。 庄子曰:“以鲁国而儒者一人耳,可谓多乎?” 百里奚爵禄不入于心,故饭牛肥,使秦穆公忘其贱,与之政也;有虞氏死生不入于心,故足以动人。 宋元君将画图,众史皆至,受揖而立,舐笔和墨,在外者半。有一史后至者,豩豩然不趋,受揖不立,因之舍。公使人视之,则解衣般礴飣。君曰:“可矣,是真画者也。” 文王观于臧,见一丈夫钓,而其钓莫钓。非持其钓有钓者也,常钓也。文王欲举而授之政,而恐大臣父兄之弗安也。欲终而释之,而不忍百姓之无天也。于是旦而属之大夫曰:“昔者寡人梦见良人,黑色而冉页,乘驳马而偏朱蹄,号曰:‘寓而政于臧丈人,庶几乎民有瘳乎?’” 诸大夫蹴然曰:“先君王也。” 文王曰:“然则卜之。”诸大夫曰:“先君之命,王其无它,又何卜焉?” 遂迎臧丈人而授之政。典法无更,偏令无出。三年,文王观于国,则列士坏植散群,长官者不成德,斛不敢入于四竟。列士坏植散群,则尚同也。长官者不成德,则同务也。斛不敢入于四竟,则诸侯无二心也。文王于是焉以为大师,北面而问曰:“政可以及天下乎?” 臧丈人昧然而不应,泛然而辞。朝令而夜遁,终身无闻。 颜渊问于仲尼曰:“文王其犹未邪?又何以梦为乎?” 仲尼曰:“默,汝无言。夫文王尽之也,而又何论剌焉?彼直以循斯须也。” 列御寇为伯昏无人射。引之盈贯,措杯水其肘上,发之,适矢复沓,方矢复寓。当是时,犹象人也。 伯昏无人曰:“是射之射,非不射之射也。尝与汝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,若能射乎?” 于是,无人遂登高山,履危石,临百仞之渊。背逡巡,足二分垂在外,揖御寇而进之。御寇伏地,汗流至踵。伯昏无人曰:“夫至人者,上窥青天,下潜黄泉。挥斥八极,神气不变。今汝怵然有恂目之志,尔于中也殆矣夫!” 肩吾问于孙叔敖曰:“子三为令尹而不荣华,三去之而无忧色。吾始也疑子,今视子之鼻间栩栩然,子之用心独奈何?” 孙叔敖曰:“吾何以过人哉!吾以其来不可却也,其去不可止也。吾以为得失之非我也,而无忧色而已矣,我何以过人哉!且不知其在彼乎?其在我乎?其在彼邪亡乎我,在我邪亡乎彼。方将踌躇,方将四顾,何暇至乎人贵人贱哉?” 仲尼闻之曰:“古之真人,知者不得说;美人不得滥;盗人不得劫;伏戏、黄帝不得友。死生亦大矣,而无变乎己,况爵禄乎!若然者,其神经乎大山而无介,入乎渊泉而不濡,处卑细而不惫,充满天地,既以与人,己愈有。” 楚王与凡君坐,少焉,楚王左右曰“凡亡”者三。凡君曰:“凡之亡也,不足以丧吾存。夫凡之亡,不足以丧吾存,则楚之存不足以存存。由是观之,则凡未始亡,而楚未始亡,而楚未始存也。” (本章完) 第23章 外篇 知北游第二十二  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,登隐?之丘,而适遭无为谓焉。知谓无为谓曰:“予欲有问乎若,何思何虑则知道?何处何服则安道?何从何道则得道?”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。非不答,不知答也。知不得问,反于白水之南,登孤阕之上,而睹狂屈焉。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。狂屈曰:“唉!予知之,将语若。”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。知不得问,反于帝宫,见黄帝而问焉。黄帝曰:“无思无虑始知道,无处无服始安道,无从无道始得道。”知问黄帝曰:“我与若知之,彼与彼不知也,其孰是邪?”黄帝曰:“彼无为谓真是也,狂屈似之,我与汝终不近也。夫知者不言,言者不知,故圣人行不言之教。道不可致,德不可至。仁可为也,义可亏也,礼相伪也。故曰:‘失道而后德,失德而后仁,失仁而后义,失义而后礼。礼者,道之华而乱之首也。’故曰:‘为道者日损,损之又损之,以至于无为,无为而无不为也。’今已为物也,欲复归根,不亦难乎!其易也,其唯大人乎! 生也,死之徒,死也,生之始。孰知其纪?人之生,气之聚也。聚则为生,散则为死。若死生为徒,吾又何患?故万物一也。是其所美者为神奇,其所恶者为臭腐。臭腐复化为神奇,神奇复化为臭腐。故曰,通天下一气耳。圣人故贵一。”知谓黄帝曰:“吾问无为谓,无为谓不应我。非不我应,不知应我也。吾问狂屈,狂屈中欲告我而不我告。非不我告,中欲告而忘之也。今予问乎若,若知之,奚故不近?”黄帝曰:“彼其真是也,以其不知也。此其似之也,以其忘之也。予与若终不近也,以其知之也。”狂屈闻之,以黄帝为知言。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,四时有明法而不议,万物有成理而不说。圣人者,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。是故,至人无为,大圣不作,观于天地之谓也。今彼神明至精,与彼百化。物已死生方圆,莫知其根也。扁然而万物,自古以固存。六合为巨,未离其内。秋豪为小,待之成体。天下莫不沉浮,终身不故,阴阳四时运行,各得其序。油然不形而神,万物畜而不知。此之谓本根,可以观于天矣。 啮缺问道乎被衣,被衣曰:“若正汝形,一汝视,天和将至。摄汝知,一汝度,神将来舍。德将为汝美,道将为汝居,汝瞳焉如新生之犊而无求其故。”言未卒,啮缺睡寐。被衣大说,行歌而去之,曰:“形若槁骸,心若死灰,真其实知,不以故自持。媒媒晦晦,无心而不可与谋。彼何人哉!” 舜问乎丞曰:“道可得而有乎?”曰:“汝身非汝有也,汝何得有夫道?”舜曰:“吾身非吾有,吾孰有之哉?”曰:“是天地之委形也。生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和也。性命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顺也。子孙非汝有,是天地之委蜕也。故行不知所往,处不知所持,食不知所味。天地之强阳气也,又胡可得而有邪?” 孔子问于老聃曰:“今日晏闲,敢问至道。”老聃曰:“汝齐戒,疏瀹而心,澡雪而精神,掊击而知。夫道,纚然难言哉!将为汝言其崖略。夫昭昭生于冥冥,有伦生于无形,精神生于道,形本生于精,而万物以形相生。故九窍者胎生,八窍者卵生。其来无迹,其往无崖。无门无房,四达之皇皇也。邀于此者,四肢强,思虑恂达,耳目聪明。其用心不劳,其应物无方,天不得不高,地不得不广,日月不得不行,万物不得不昌,此其道与!且夫博之不必知,辩之不必慧,圣人以断之矣。若夫益之而不加益、损之而不加损者,圣人之所保也。渊渊乎其若海,魏魏乎其终则复始也,运量万物而不遗。则君子之道,彼其外与!万物皆往资焉而不匮,此其道与!中国有人焉,非阴非阳,处于天地之间,直且为人,将反于宗。自本观之,生者,暗酉意物也。虽有寿夭,相去几何?须臾之说也,奚足以为尧、桀之是非!果?有理,人伦虽难,所以相齿。圣人遭之而不违,过之而不守。调而应之,德也。偶而应之,道也。帝之所兴,王之所起也。 人生天地之间,若白驹之过?,忽然而已。注然勃然,莫不出焉。油然誒然,莫不入焉。已化而生,又化而死。生物哀之,人类悲之。解其天?,堕有天?。纷乎宛乎,魂魄将往,乃身从之。乃大归乎?不形之形,形之不形,是人之所同知也,非将至之所务也,此众人之所同论也。彼至则不论,论则不至。明见无值,辩不若默。道不可闻,闻不若塞。此之谓大得。” 东郭子问于庄子曰:“所谓道,恶乎在?”庄子曰:“无所不在。”东郭子曰:“期而后可?”庄子曰:“在蝼蚁。”曰:“何其下邪?”曰:“在薒稗。”曰:“何其愈下邪?”曰:“在瓦甓。”曰:“何其愈甚邪?”曰:“在屎溺。”东郭子不应。庄子曰:“夫子之问也,固不及质。正获之问于监市履繠也,每下愈况。汝惟莫必,无乎逃物。至道若是,大言亦然。周遍咸三者,异名同实,其指一也。尝相与游乎无何有之宫,同合而论,无所终穷乎?尝相与无为乎?澹而静乎?漠而清乎?调而闲乎?寥已吾志,吾往焉而不知其所至,去而来而不知其所止。吾已往来焉而不知其所终,彷徨乎冯闳,大知入焉而不知其所穷。物物者与物无际,而物有际者,所谓物际者也。不际之际,际之不际者也。谓盈虚衰杀,彼为盈虚非盈虚,彼为衰杀非衰杀,彼为本末非本末,彼为积散非积散也。” ?荷甘与神农同学于老龙吉。神农隐几,阖户昼瞑。?荷甘日中篬户而入,曰:“老龙死矣!”神农隐几拥杖而起,口暴然放杖而笑,曰:“天知予僻陋慢皒,故弃予而死。已矣,夫子无所发予之狂言而死矣夫!”?垌吊闻之,曰:“夫体道者,天下之君子所系焉。今于道,秋豪之端万分未得处一焉,而犹知藏其狂言而死,又况夫体道者乎?视之无形,听之无声。于人之论者,谓之冥冥。所以论道而非道也。” 于是,泰清问乎无穷,曰:“子知道乎?”无穷曰:“吾不知。”又问乎无为,无为曰:“吾知道。”曰:“子之知道,亦有数乎?”曰:“有。”曰:“其数若何?”无为曰:“吾知道之可以贵,可以贱,可以约,可以散。此吾所以知道之数也。”泰清以之言也问乎无始,曰:“若是,则无穷之弗知与无为之知,孰是而孰非乎?”无始曰:“不知深矣,知之浅矣。弗知内矣,知之外矣。”于是太清而叹曰:“弗知乃知乎?知乃不知乎!孰知不知之知?”无始曰:“道不可闻,闻而非也。道不可见,见而非也。道不可言,言而非也。知形形之不形乎?道不当名。”无始曰:“有问道而应之者,不知道也。虽问道者;亦未闻道。道无问,问无应。无问问之,是问穷也。无应应之,是无内也。以无内待问穷,若是者,外不观乎宇宙,内不知乎大初。是以不过乎昆仑,不游乎太虚。” 光曜问乎无有曰:“夫子有乎?其无有乎?”光曜不得问,而孰视其状貌,纚然空然。终日视之而不见,听之而不闻,捕之而不得也。光曜曰:“至矣,其孰能至此乎?予能有无矣,而未能无无也。及为无有矣,何从至此哉?” 大马之捶钩者,年八十矣,而不失豪芒。大马曰:“子巧与?有道与?”曰:“臣有守也。臣之年二十而好捶钩,于物无视也,非钩无察也。”是用之者假不用者也,以长得其用,而况乎无不用者乎!物孰不资焉? 冉求问于仲尼曰:“未有天地,可知邪?”仲尼曰:“可。古犹今也。”冉求失问而退。明日复见,曰:“昔者,吾问‘未有天地可知乎’,夫子曰‘可。古犹今也。’昔日吾昭然,今日吾昧然。敢问何谓也?”仲尼曰:“昔之昭然也,神者先受之。今之昧然也,且又为不神者求邪?无古无今,无始无终。未有子孙而有子孙可乎?”冉求未对。仲尼曰:“已矣,未应矣。不以生生死,不以死死生。死生有待邪?皆有所一体。有先天地生者物邪?物物者非物,物出不得先物也,犹其有物也,犹其有物也无已。圣人之爱人也,终无已者,亦乃取于是者也。” 颜渊问乎仲尼曰:“回尝闻诸夫子曰:‘无有所将,无有所迎。’回敢问其游。”仲尼曰:“古之人,外化而内不化,今之人,内化而外不化。与物化者,一不化者也。安化安不化?安与之相靡?必与之莫多。繠韦氏之囿,黄帝之圃,有虞氏之宫,汤武之室。君子之人,若儒、墨者师,故以是非相也,而况今之人乎?圣人处物不伤物,不伤物者,物亦不能伤也。唯无所伤者为能与人相将迎。山林与!臬壤与!使我欣欣然而乐与!乐未毕也,哀又继之。哀乐之来,吾不能御,其去弗能止。悲夫,世人直为物逆旅耳!夫知遇而不知所不遇,能能而不能所不能。无知、无能者,固人之所不免也。夫务免乎人之所不免者,岂不亦悲哉!至言去言,至为去为。齐知之,所知则浅矣。” (本章完)